兵部辖下的王恭厂火药局一角,新辟的“火器试造坊”内,温度远比外面料峭的春寒高出许多。沈砚秋褪去了官袍,只着一身靛蓝棉布直身,袖口挽至肘部,正俯身盯着一门刚完成初步改造的红衣大炮炮膛。他指尖沾了点乌黑的煤灰,在炮膛内壁缓缓抹过,感受着那冰冷与粗糙之下的细微变化。
“沈大人,照您说的,将这炮膛内壁用车床多旋了三道浅螺旋槽,又用精钢重新镶了炮闩,”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带着火燎印记的老工匠搓着手,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可这样一来,铸造耗时多了五成,废品率也高了……就怕上头怪罪下来。”
沈砚秋直起身,目光仍胶着在那幽深的炮口:“王师傅,若这炮膛能减少火药残留,让下次装填快上十息,射程再远个二三十步,多耗些工时物料,值不值得?”
老工匠王铁锤张了张嘴,没立刻答话,旁边一个穿着略显古怪、鼻梁高挺的西洋传教士汤若望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接道:“沈大人的思路,与欧罗巴最新的炮术原理暗合。螺旋槽确能引导气流,减少残渣,提升射程与精度。只是这加工精度要求极高,大明目前的工匠手艺……”
“手艺是练出来的,规矩是立起来的。”沈砚秋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他拿起旁边一架刚刚送来的“改良鸟铳”,这铳管明显加长加厚,照门和准星也做了细微调整。“就像这鸟铳,射程要求提升二十步,铳管壁薄一分则炸膛,厚一分则过重。分寸之间,关乎将士性命,也关乎我大明边关安危,容不得半点‘差不多’。”
他话音刚落,试造坊厚重的棉帘被人猛地掀开,一股冷风灌入,吹得炉火一阵明灭。兵部武库司主事赵德柱带着两个书办,沉着脸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场内,最后落在沈砚秋身上,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沈侍郎真是勤勉,这都掌灯时分了,还亲自在这污秽之地督工。”
沈砚秋将鸟铳轻轻放回木架,转身,脸上没什么表情:“赵主事有何见教?”
赵德柱是兵部尚书冯嘉会的亲信,素来与阉党走得近。他干笑两声,从袖中抽出一本文册:“下官是来提醒沈侍郎,您批的这笔‘特支银两’,用于采购南洋的这批精铁和耐火泥,数目可不小啊。冯尚书让下官问问,这开销,何时能见着成效?总不能一直往里填银子,却不见响动吧?”他话语里的刁难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沈砚秋眼神微冷,尚未开口,旁边的苏清鸢已悄然上前一步,将另一本账册无声地摊开在赵德柱面前,指尖点着上面几行朱笔小字:“赵主事,采购南洋物料的所有款项,皆由盐税分级征收后划拨的‘专项军备银’支出,未曾占用兵部常例饷银一分一毫。每一笔支取,时间、数量、经手人、用途,在此皆有明细。至于成效,”她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赵德柱,“三门改良红衣大炮已进入最后校验,五百支新制鸟铳不日即可交付辽东试射。赵主事若想查验,随时可去校场。”
赵德柱被苏清鸢这番连消带打堵得脸色一阵青白,他盯着那账册上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记录,喉结滚动了一下,愣是没找出错处。他当然知道这钱来自皇帝特批的“专项银”,过来发难不过是受上面指使,想给沈砚秋添堵,却没料到对方账目做得如此滴水不漏,连个由头都抓不住。
“哼,既有成效,自是最好。”赵德柱悻悻地合上自己带来的文册,“下官也是奉命行事,沈侍郎莫怪。”说罢,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试造坊内恢复了之前的忙碌,只是气氛更凝重了几分。王铁锤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大人,这般下去,只怕他们还会在其他地方使绊子。”
沈砚秋望着赵德柱消失的方向,淡淡道:“他们越使绊子,越说明我们做对了。工匠的赏银足额发放,物料供应由苏清鸢亲自盯着,他们卡不住脖子。”他重新拿起工具,走向那门待调试的红衣大炮,“继续,今夜务必测出这螺旋槽对装填速度的影响。”
炉火噼啪,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与朝堂上那些虚与委蛇的争斗相比,这充满烟火与金属气息的工坊,反而让他觉得更为踏实。在这里,规则清晰,成效可见,一铆一钉都做不得假。他需要这实实在在的功绩,如同需要一把足够锋利、能劈开前路荆棘的刀。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秋几乎以试造坊为家。他与汤若望反复推演测算,与王铁锤等老工匠探讨工艺细节,亲自记录每一次试射的数据。期间,秦玉容从辽东派人送回了几支受损的旧式鸟铳,附信提及后金骑兵冲锋速度极快,往往明军火铳手只能放一轮铳,对方就已冲到近前。
这信息让沈砚秋更加坚定了改良方向。他不仅在射程和精度上下功夫,更着重于提升火器的可靠性与射速。针对鸟铳雨天易受潮的问题,他借鉴记忆中的某些原理,与工匠尝试了数种防潮火药包的设计;针对火绳点火慢的缺陷,他甚至开始让汤若望私下研究一种叫做“燧石打火”的机构,虽然进展缓慢,却代表了一种超越时代的尝试。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京郊西山校场。寒风凛冽,十门经过不同程度改良的红衣大炮一字排开,新制的鸟铳也分发到精选出来的兵士手中。崇祯皇帝亲临观摩,随行的还有一众文武官员,魏忠贤称病未至,但其党羽如冯嘉会、崔呈秀等人皆在列,目光闪烁。
首先进行的是鸟铳齐射。改良后的鸟铳声响更加沉浑,铅子破空之声锐利,远处披着棉甲的靶子上,弹着点明显密集了许多。射程测试时,新铳更是稳稳将弹丸送到了旧铳堪堪达到的极限距离之外二十余步。负责指挥试射的将领面露惊异,看向沈砚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信服。
轮到红衣大炮。装填,瞄准,击发!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远处山坡上预设的土垒靶墙应声崩开一个大洞,烟尘弥漫。
“装填完毕!”
“第二发,放!”
“轰——!”
记录时间的香柱显示,改良后的火炮完成两次射击的间隔,比旧炮缩短了接近十息。这看似短暂的时间,在战场上可能就意味着多一轮覆盖,多一分胜算。
崇祯一直紧抿的嘴角终于微微扬起,他侧头对身旁的徐光启道:“徐先生举荐得人,沈卿果真于军械一道颇有天分。”
徐光启抚须微笑,谦逊了几句,眼中却难掩欣慰。
冯嘉会、崔呈秀等人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他们没想到沈砚秋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出如此扎实的成果,这无疑大大巩固了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让他们后续的掣肘更加困难。
校场喧嚣渐歇,沈砚秋谢恩后,没有随大流返回京城,而是又回到了王恭厂那间熟悉的试造坊。成功的喜悦短暂而克制,他深知,这仅仅是开始。大规模量产的质量控制、配备新式火器的战术训练、以及如何将这些利器顺利运抵辽东并形成战斗力,每一步都暗藏阻力。
他坐在案前,就着油灯审视着秦玉容最新的来信,信中除了肯定改良军备的方向,更提及辽东一些袁崇焕旧部将领对朝廷新派官员本能的不信任,对即将下发的新式火器恐怕也心存疑虑。
灯光跳跃,映得他眉宇间凝着一层深思。技术的突破可以靠智慧和勤奋,但人心的壁垒,又该如何打破?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却悬在纸面上空,迟迟未能落下。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悄然覆盖了日间的喧嚣。在这寂静的春寒夜里,炉火未熄,映照着案前独坐的身影,也映照着那条通往辽东、注定不会平坦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