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年猪杀得憋屈，肉分得更憋屈。看着案板上自家留下的那点边角料和下水，再看看小九小娴虽然吃着肉、但眼神里那点藏不住的失望，我这心里，像堵了块湿漉漉的抹布，又闷又沉。奶奶和幺叔他们，拿着最好的肉，喜滋滋地走了，留下满院子的血腥味和我们心里那股子说不出的窝囊。
晚上这顿饭，虽然桌上有了肉，骨头汤也熬得奶白，血肠蒸得喷香，但吃起来，总不是个滋味。小九啃着骨头，不像平时那么欢实，啃几口就停下来，看着碗里那几块不多的瘦肉发呆。小娴小口小口地吃着血肠，也不咋说话。五姑一个劲儿给我们夹菜，说“多吃点，正长身体呢”，可她自己也没吃几口。堂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微响动，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我心里那团火，憋了一天，非但没熄，反而越烧越旺。凭啥啊？我们喂了一年的猪，起早贪黑打猪草、拌饲料的是我们，最后好肉全让他们拿走了？就因为他们脸皮厚，会耍长辈威风？还“一家人”？我呸！有这样算计自家人的“一家人”吗？
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像烙饼一样。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照进来，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旁边炕上，小九也没睡着，翻身的动静比我还大。小娴呼吸也不平稳，估计也在想心事。
“姐……”小九突然压低声音，在黑暗里叫我，声音闷闷的，“你睡没？”
“没。”我应了一声。
“我也没睡着。”小九翻过身，面朝着我这边，黑暗中，他眼睛亮得吓人，“姐，我心里憋得慌！那后腿肉，明明该是咱们的！还有那肋条肉，多肥啊！熬油能吃好久！”
小娴也窸窸窣窣地坐起来，小声说：“就是……奶奶他们也拿太多了……咱们就剩这么点……”
我心里一动，一个大胆的、甚至有点“邪恶”的念头，像颗火星，“噗”地一下冒了出来，瞬间点燃了胸腔里那股憋屈的火！
“喂，”我压低声音，往他们那边凑了凑，“你们说……咱们……能不能……把肉……拿点回来？”
黑暗中，小九和小娴都愣住了，呼吸都停了一瞬。
“拿……拿回来？咋拿？”小九的声音带着惊讶和一丝……兴奋？
“偷啊？”小娴的声音更小，带着点害怕。
“啥偷不偷的！”我打断她，心里那股叛逆劲儿上来了，“那本来就是咱家的肉！是她们硬抢走的！咱们这叫……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个说法，让我自己都觉得理直气壮了不少。对！就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凭啥让他们白吃白拿？
“可是……咋拿啊？肉都在奶奶家厨房里放着呢。”小九又兴奋又担心。
“我知道咋拿！”我胸有成竹地说，“奶奶家那个老厨房，后墙根有个狗洞，后来用柴火堵上了，但挪开就能钻进去！我小时候常从那儿钻进去偷红薯干吃！”
这个秘密，我藏了好多年了，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小九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跟狼崽子似的：“真的？姐！那咱们今晚就去！”
小娴还有点犹豫：“万一……万一被发现了咋办？”
“怕啥！”我给她打气，“他们都睡死了！爷爷打呼噜跟打雷似的，奶奶睡得沉，幺叔肯定又跑出去赌钱了，不在家！咱们手脚轻点，拿点就走！神不知鬼不觉！”
被我这幺一说，小娴好像也动了心。我们仨在黑暗里，脑袋凑在一起，像三个密谋大事的“江洋大盗”，心脏“怦怦”直跳，既有害怕，更有一种挑战权威、夺回“失物”的刺激和兴奋！
说干就干！我们悄没声地爬起来，披上旧棉袄，蹑手蹑脚地溜出屋子。院子里月光很亮，照得地上一片白。我们像三个影子，贴着墙根，溜出了院门。
寨子早已沉睡，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几声狗吠从远处传来。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但我们一点不觉得冷，心里烧着一团火。脚下的路熟悉得闭着眼都能走，我们尽量放轻脚步，像猫一样，朝着奶奶家的方向摸去。
奶奶家离我们家不远，隔了几户人家。很快，我们就看到了那栋黑黢黢的老房子轮廓。果然，幺叔那屋黑着灯，估计又没回来。爷爷传来震天的呼噜，奶奶也睡得死！
我们绕到房子后面的老厨房。墙根堆着乱七八糟的柴火。我凭着记忆，摸索到那个角落，扒开表面的乱草和几根烂木棍，果然，一个不大的狗洞露了出来！刚好够一个瘦小的孩子钻进去！
“就这儿！”我压低声音，心里一阵激动。
“我放风！”小娴自告奋勇，躲到旁边一棵老槐树后面，紧张地盯着奶奶他们屋子的窗户。
“我钻进去拿！”小九撸起袖子，就要往里钻。
“等等！”我拉住他，“我进去！我熟！你在外面接应！” 我比小九瘦小点，虽然比以前胖了不少，我使劲吸气让自己更容易进去，而且我知道肉大概放哪儿。
我深吸一口气，趴下身子，像条泥鳅一样，小心翼翼地往狗洞里钻。洞里一股霉味和土腥味，还有蜘蛛网糊在脸上。我顾不得这些，屏住呼吸，一点点往里挪。
终于，整个身子钻了进去。厨房里黑咕隆咚的，只有一点月光从破窗户纸透进来。我适应了一下黑暗，隐约能看到灶台、水缸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生肉和油脂特有的腥气。
肉！我循着气味摸过去，在灶台旁边的一张破桌子上，摸到了！一大块，冰凉梆硬，用麻绳拴着！是后腿肉！旁边还有几块小点的，是肋条肉和五花肉！还有一挂灌好的血肠！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就是它们！我们喂大的猪身上最好的部分！
来不及多想，我解下拴着后腿肉的麻绳，又抱起那几块肋条肉和五花肉，再把那挂血肠搭在脖子上，沉甸甸的！我赶紧把东西一样样从狗洞塞出去，小九在外面接住。
“够了够了！姐！快出来！”小九在外面压低声音催促，声音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发抖。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堆剩下的肉（奶奶家也留了不少），心里哼了一声，算是扯平了！然后赶紧趴下，又从狗洞钻了出去。再把痕迹掩护好，
一出来，冷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但心里那股憋屈，一下子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痛快和刺激！
“快走！”我低声说，和小九一起把肉用早就准备好的旧麻袋装好，小娴也从树后跑出来。我们三个像得了宝贝的贼，背着沉甸甸的麻袋，沿着来路，飞一样地往家跑。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但我们顾不上了，只想快点离开“作案现场”。
一路狂奔回家，溜进院子，反手插上门闩，我们仨才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互相看着对方在月光下惨白又兴奋的脸，忍不住“噗嗤”一声，低低地笑了起来，又赶紧捂住嘴。
把麻袋拖进堂屋，打开一看，后腿肉、肋条肉、五花肉、血肠，一样不少！虽然比不上被他们拿走的全部，但至少把最好的部分拿回来了大半！
“太好了！”小九激动地搓着手，“明天让姑炖肉吃！”
小娴也笑得眼睛弯弯的：“这下咱们过年有好多肉吃了！”
我看着这些“失而复得”的肉，心里那股憋了好几天的恶气，总算吐了出来。虽然手段有点……不光彩，但谁让他们先不仁呢？我们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们把肉悄悄藏进里屋的柜子里，用旧衣服盖好。然后赶紧溜回炕上躺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但三个人都兴奋得睡不着，在黑暗里挤眉弄眼，无声地笑着。
这一夜，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天，我们谁也没提这事。五姑起来做早饭，发现柜子里多了这么多好肉，吓了一跳，问我们哪来的。我含糊地说，是奶奶早上送过来的，说昨天拿多了，过意不去。五姑将信将疑，但也没多问，看着那些肉，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中午，五姑用拿回来的肋条肉熬了猪油，满屋子都是诱人的油香。又切了一大块五花肉，和干豆角一起炖了，香得小九和小娴围着锅台转。晚上，蒸了血肠，炒了猪肝（下水里的）。
饭桌上，终于有了真正的、丰盛的年味儿。小九啃着大骨头，满嘴流油，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娴吃着香喷喷的血肠，小脸红扑扑的。五姑也难得地多吃了半碗饭。
我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虽然过程有点“惊险”，但结果，是好的。这个年，总算能过得像个样子了。
至于奶奶家发现肉少了会怎么想？会不会猜到是我们干的？我才不管呢！有本事就来对质！看谁有理！
窗外，不知哪家孩子提前放了个鞭炮，“啪”的一声脆响。年，真的近了。这个年，虽然开头憋屈，但靠着我们自己的“小动作”，总算扳回了一城。日子嘛，就是这样，你弱它就强，你强它……说不定就得让你三分！
我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进嘴里，嗯，真香！这才是过年该有的味道！
牛日的年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