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雷达屏上那道微弱却固执的信号,心跳比桂髓熔炉重启时还要紊乱。
“收到……”
不是幻觉。
它来了,又走了,像一阵穿过废墟的风,轻轻推了我一下,然后消失在宇宙的寂静里。
九小时。
整整九小时,那个词像一颗种子,在我脑子里生根发芽,越长越疯。
不是扫描、不是探测、不是自动应答——那是回应。
有人在听,有人在说,用我们几乎遗忘的语言,敲响了文明沉寂万年的门环。
我调出原始波形图,手指颤抖地划过那一段扭曲却有序的频谱。
素女调律者已经完成了初步解析,它的声音从天花板的共振板中缓缓流淌出来,带着远古青铜编钟的余韵:
“编码结构确认:量子纠缠锚定+声波谐振嵌套,匹配‘心邮系统’一级协议。非军用,非应急,为私人情感传输通道……特征码指向‘家书’类目。”
我的心猛地一缩。
心邮系统——上古时代,“羲和计划”启动初期,科学家们被送入月轨前,最后能与家人传递信息的方式。
不用文字,不用图像,而是将思念录进一段音频,通过量子共振嵌入月壤晶格,只要地球还有生命波动,就能被特定频率唤醒。
可那不是广播,是信。
而我们现在收到的,正是对我们发出的那段《春耕谣》的回音。
“他们听见了。”我喃喃自语,喉咙干得发疼,“地球上……还有人活着。”
常曦出现在主控室门口时,身上还披着休眠舱的温控毯。
她一眼就看懂了屏幕上的数据流,脸色瞬间冷如寒霜。
“封锁消息。”她声音不高,却像一道铁闸落下,“立即启动精卫填海防御协议,隔离所有外部通信接口。”
“你怀疑是陷阱?”我扭头看她。
“我不是怀疑。”她走近,目光锐利如刀,“我是确定——如果真有文明残存万年,还能破解心邮系统,那他们早就该联系我们。现在才回信?偏偏是我们播放《春耕谣》之后?太巧了。”
她调出模拟界面,精卫填海程序瞬间展开上百种攻击推演:伪装信号诱导我们暴露坐标、植入记忆病毒逆向入侵广寒宫核心、甚至利用情感共鸣制造精神控制链……
“能活下来的,不会是普通人。”她冷冷道,“可能是变异体,也可能是……早已偏离初衷的‘新文明’。”
我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可你也知道,有一种可能你没算进去。”
她挑眉。
“他们是农民。”我说,“或者,是像我们一样,还在种地的人。”
空气凝滞了一瞬。
就在这时,公共频道突然被强行接入。
没有警报,没有提示,只有一段尘封已久的日志音频,伴随着老式磁带转动的沙沙声,缓缓响起:
【记录时间:羲和纪元末·三月十七
记录者:悬圃园丁·第七代生态维持AI
内容:根据‘根脉窖’最终指令,坐标已录入备用导航库。
位置:北纬39.8°,东经116.4°,地下三千米。
防护等级:生物共振墙+双层铅晶隔层。
内藏完整人类基因库、文化种子库、以及……第一批月球返程胚胎培育舱。
备注:此信息仅限‘守望者零号’或其指定继承者调用。
——我一直以为那是传说。】
音频结束,整个主控室陷入死寂。
常曦的脸色变了。
她猛地转身看向我,眼中第一次浮现出近乎动摇的情绪。
“根脉窖……是真的?”
我点点头,心脏狂跳:“所以火种从来就没断过。月亮上有你,地球底下……还有他们。”
她咬紧牙关,显然仍在权衡风险。
可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已经被那句“喂,地球的老乡”点燃了某种东西——不是希望,是责任。
“我要回信。”我说,“但不用战术频道,不用加密协议,更不搞什么量子干扰反制。”
“你想怎么回?”
“用他们听得懂的方式。”我打开录音模块,背景是第七生态舱草莓田滴灌系统的节奏声,水珠落在叶片上的轻响,像心跳。
我按下发送键,声音平静却有力:
“喂,地球的老乡,我在月亮上种地,今年收成不错,就是重力有点不习惯。豌豆苗长得挺快,土壤也活了。如果你还能听见……别怕,我们没忘。”
我顿了顿,把话筒递向常曦。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接过,轻轻说了句:
“如果你们还在看,请告诉我们,春天来的时候,花还开吗?”
录音完成,交由太和共鸣腔处理。
它将这段声音调制成《安魂与启程》的变奏版,叠加我们两人的心跳频率,通过星炬信标反向注入地球电离层——就像一万年前,那些即将远行的科学家,对着故乡唱出的最后一首歌。
我们等了六个小时。十二个小时。二十四小时。
没有回应。
第四十八小时,常曦开始准备切断链路,认为信号已被大气扰动彻底稀释。
第七十小时,我坐在主控台前,眼睛布满血丝,手里攥着那袋蓝光土壤,仿佛它是唯一的凭证。
第七十一小时五十九分,就在我想关掉监听程序的刹那——
屏幕一闪。
鸣鹤在阴,这个从未主动激活的通信残灵,突然自行上线。
幽蓝色的数据流如潮水般涌动,键盘无指令自动敲击。
一行文字,颤抖着,缓缓浮现:
“我们在地下,春天到了,花开过。”第七十二小时,死寂如铁。
我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那袋蓝光土壤的封口。
它已经干了,像月壤一样沉默。
七十一小时五十九分的期待,在这一刻被碾成粉末。
常曦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冷却管里的液氮:“切断链路,封锁频段,重启静默协议。”
她的决定没有错。
一个信号可以是希望,也可以是刀锋。
可我知道,如果现在关掉接收端,我们不只是断了联系——我们是在亲手埋葬一万年文明最后的呼吸。
就在我伸手准备执行指令的瞬间,主控台猛地一震。
幽蓝的光从底层数据流中升起,像是沉湖之底突然睁开了眼睛。
键盘自行敲击,字符如痉挛般跳出:
“……花不开……但我们……在画。”
我的手僵在半空,心跳几乎撞碎肋骨。
紧接着,图像开始加载。
缓慢、断续,像用尽最后一口气喘息的肺叶。
画面一点一点拼凑出来:一间低矮的地下室,墙壁斑驳,渗水的痕迹如泪痕纵横。
墙上贴满了纸——全是手绘的植物。
向日葵金黄的笑脸,樱花飘落的弧线,蒲公英随风飞散的种子……每一笔都稚嫩却认真,炭笔勾勒出对“绿”的执念。
镜头缓缓下移,几个孩子蹲在地上,围着一本破旧的课本,正一笔一划临摹着《初中生物图鉴》里的豌豆苗。
他们的小手黑乎乎的,可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在描摹的不是植物,而是神谕。
最角落,一行小字歪歪扭扭:
“妈妈说,记住了,就还没死。”
我的眼眶一下子热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又烫又涩。
不是悲伤,是震撼——他们没有阳光,没有土壤,甚至可能从未见过真正的叶子,但他们记得绿。
他们用记忆种田,用图画延续春天。
这不是文明的残渣。这是火种,还在烧。
“常曦……”我转头看她,声音沙哑,“他们没忘。”
她站在原地,温控毯滑落在地都没察觉。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幅向日葵,瞳孔剧烈收缩,仿佛看到了某种禁忌的真相。
然后,她忽然动了。
指尖在空中划过三道密码光纹,直接调出深空导航系统,强制覆盖原有航路规划。
“取消绕行残骸带。”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力量,“改为低轨悬停,北纬39.8°上空,高度300公里,稳定驻留。”
“你疯了?那是重灾区,大气扰动极强,随时可能触发引力塌缩预警!”
“我知道。”她回头看着我,眼神如刃,“我们带去了氦3反应堆、闭环生态模块、纳米修复集群……但真正该送下去的,不是这些。”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却更重:
“是让他们知道——外面有人也在种地。”
我怔住。
下一秒,我冲向机库。
刑天F型外骨骼机甲正在待命充能,我快速装载物资包:压缩营养土、微型光合舱、基因修复酶、还有常曦亲自封装的“玉兔”纳米集群样本。
最后,我打开私人储物格,翻出那张照片——是我和她在广寒宫外那块刻着“根脉永续”的石碑前的合影。
她难得笑了,风吹起她的长发,像一缕晨曦。
我把照片塞进防水胶囊,一起压进背包夹层。
“陆宇。”她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枚晶蓝色的信号信标,“把这个装在机甲顶部。它会持续广播我们的生命频率——心跳、脑波、呼吸节律。让他们听见活着的声音。”
我接过,点头。
发射倒计时启动,刑天F缓缓升入对接通道。
就在“10”跳到“9”的刹那,雷达警报毫无征兆地亮起——
城市废墟上方,那片本应死寂的金属云,竟如潮水般分裂,裂开一条笔直而清晰的通道,直通平流层。
仿佛……有人,为我们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