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来点亮过去的灰烬,而是要让火种,在冻土里生根。”
我蹲在广寒宫第七生态舱的裂隙边缘,手指抠进一捧泛着微蓝荧光的土壤。
这土,是用月壤、纳米菌群和常曦当年封存的地球种子库残渣混合培育出的“活壤”——三年前还只是理论模型,如今却已能长出嫩绿的豌豆苗。
而我的心,比这芽还颤。
记忆又断了一截。
昨夜梦回地球,我在自家农场摘番茄,阳光烫得像熔金。
母亲喊我吃饭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清晰得让我几乎流泪。
可醒来时,只剩头颅深处一阵撕裂般的空洞——那段童年记忆,再也调取不出了。
这是第几次了?第十一次?还是十二?
广寒宫的卫生系统每重启一次,我的大脑就像被格式化一块硬盘。
代价,是换取“文明延续者”天赋树的跃迁权限。
常曦说这是“认知置换”:现代思维与上古科技融合时,灵魂必须做出取舍。
她眼里有痛,但她不说。
“你还记得‘红岸小学’吗?”我突然问她,声音干涩。
她正调试灵枢守脉者的生物共振频率,闻言顿了顿,鹿首形的AI低鸣一声,青铜角泛起温润青光。
“你说过,那是你读的第一所乡村学校。”她轻声道,“窗框掉漆,但种满了爬山虎。”
我笑了,眼角却湿了:“我不记得了。但我信你。”
她说:“那就够了。记忆可以消散,但行为会留下痕迹——你每天都在种东西,哪怕在真空裂缝中也要埋下一颗种子。这才是你。”
心烛残焰是在凌晨三点出现的。
它没有实体,只是一团悬浮在主控室上方的幽白光晕,声音像是千百人同时低语:
“你们点燃桂髓熔炉,烧尽三万六千枚‘记忆晶核’……只为激活反重力阵列?那些都是活过的灵魂!不是燃料!”
那是上古科研团队的集体意识备份,沉睡于量子纠缠网络之中。
他们自愿封存记忆,成为文明火种的“薪柴”。
而我们,为了修复月球轨道稳定器,不得不将其中一部分转化为高纯度能量。
我站起身,直视那团光:
“我知道他们在燃烧。可如果熄灭,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我们要飞起来,要重建大气折射塔,要把光照进地下城。他们的记忆不会白费——我会把每一粒灰,都种进新土。”
沉默良久,心烛残焰的声音软了下来:
“你说‘种’?不是‘保存’,也不是‘供奉’?”
“对。”我指着生态舱的方向,“老子不点灯,只种春天。你们的记忆不是用来照亮过去的,是用来催发未来的芽。”
那一刻,光晕轻轻晃动,仿佛有人在哭。
然后,它递来一段从未解锁的数据流——孤光录影师最后录制的画面。
画面中,是末日降临前的最后一刻。
常曦站在发射井前,亲手关闭通往地球的通道。
身后,是哭喊奔逃的人群;面前,是冰冷的倒计时。
她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故土,嘴唇微动,说了句没人听见的话。
录影师镜头剧烈晃动,最终定格在她眼中那一滴未落的泪。
而字幕浮现:
【守望者零号遗言(未收录):若有一日,有人踏上月背,请告诉他——我不是抛弃人类,我只是,提前去种春天了。】
那天之后,常曦第一次主动牵了我的手。
我们在废弃的第九环廊并肩行走,脚下是断裂的磁浮轨道,头顶是模拟星空的穹顶投影。
她说:
“我一直以为,守护文明就是守住一切原样不变。可你看豌豆怎么破壳——它得先裂开自己。”
我点头:“所以我们也得碎一次,才能重生。”
她望着远处正在组装的“地月播种船”,那是我们设计的新一代生态投放器,能把改良后的耐寒作物撒向地球焦土。
“下一步,回家?”她问。
“不。”我咧嘴一笑,扬起手中那袋蓝光土壤,“是送春天回去。”第七天清晨,广寒宫的空气循环系统正发出低频嗡鸣,我刚在生态舱做完晨检,指尖还沾着那抹微蓝荧光的活壤。
豌豆苗又高了两厘米,叶片舒展得像初醒的蝶翼——这本该是让我咧嘴一笑的时刻。
可警报响了。
刺耳、急促、带着一种近乎悲鸣的变调。
主控屏上,桂髓核心温度曲线如疯魔般飙升,红色警告瀑布般刷下:【能量逸散临界!
建议立即切断量子链接】。
“操!”我一把扑向控制台,手指悬在紧急断离键上,心几乎撞出胸腔。
上次熔炉过载,我们差点炸穿月壳。
这一次若失控,整个生态圈将退回原始真空。
但就在指尖即将按下的刹那——
数据流停了。
不是崩溃,不是中断,而是……静止。
紧接着,三百段曾被判定为“无效记忆碎片”的量子编码,竟自动重组,像星辰归位,在主屏幕上凝成一个从未出现过的文件夹。
《下一代种植指南·修订版》。
我愣住,手指僵在半空。
这不是能量爆发,是信息觉醒。
我颤抖着点开第一行内容——上古耐辐射小麦的全基因图谱,精准到碱基对;第二页是跨星系大气还原模型,基于太阳风暴后的七万年气候推演;第三章赫然写着:“地外播种优先级:水汽富集区磁场残余带火山活跃裂谷”。
每一条都像是为我们此刻量身定制。
而文档末尾,一行手写体般的附言缓缓浮现:
“若尔等仍在种地,请替我们尝一口雨后的泥土。”
那一瞬,我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又骤然沸腾。
不是哀悼,不是缅怀。
他们要的不是被供奉在记忆神坛上,而是——参与进来。
用他们的知识,长我们的苗;借我们的手,继续他们未完成的耕种。
我跌坐在椅上,眼眶发烫。
原来那三万六千枚燃烧的记忆晶核,并没有真正死去。
他们在数据深海里睁着眼,等了万年,只为等到有人还在播下种子。
“常曦!”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快来看!”
她几乎是瞬间出现在我身后,发丝微乱,显然是从休眠舱直接赶来。
她扫过屏幕,呼吸一滞,青铜鹿首形态的灵枢守脉者悄然浮现在她肩侧,角尖青光流转,似在共鸣。
“这是……集体意识的主动馈赠。”她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他们认可了你的‘种植哲学’。”
我咧嘴笑了,眼泪却滚了下来:“老子不点灯,只种春天——他们听见了。”
当晚,我独自坐在驾驶舱,舷窗外是地球残骸带模糊的轮廓,像一块被撕碎的旧布漂浮在黑幕中。
我打开新编录的《广寒宫生存协议》补丁档,在第一条写下:
“禁止提取桂髓能量用于非生存性操作。”
手指顿了顿,我又补上一句:
“允许向其传输日常记录,频率不低于每日一次。”
——种地的进度,浇水的时间,新芽破土的瞬间,甚至我说的笑话。
全都传进去。
让他们也看看,春天长什么样。
协议上传瞬间,灵枢守脉者忽然仰起鹿首,发出一声极轻、极远的鸣音,像是叹息,又像低语。
紧接着,桂髓核心顶端那束幽蓝光柱缓缓扩散,穿透月壤与合金层,升腾而起,在飞船外围形成一圈极淡的光环。
像月晕。
像守护。
我望着那圈光,轻声说:“前辈们,这回换我们养着你们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雷达突然“滴”了一声。
短促,却不容忽视。
我皱眉转头,目光锁定信号面板——
一道微弱到几乎被宇宙背景噪淹没的波束,正从地球大气层深处传来。
坐标定位:曾经的华北生态平原,如今的死寂废墟。
它在重复,极慢,却坚定:
……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