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对孙思邈,语气里带了点埋怨:“仙长您不知道,从上半年起,他就没闲着过,一会儿去推广新犁头,一会儿又盯着水车,天天在外头跑。他哪比得年轻人?上坡下坎不知轻重,您看这眼看过年了,竟从坡上摔下来,把腿给摔断了!”
男子听着,低声辩解:“今年水车推广得好,朝堂上盯得紧,工部水部的人手差不多都派出去了,要么选址,要么指导建水车。我这个郎中,总不能老坐在长安城里指手画脚,总得去实地看看,心里才踏实。”
陈睿心里一动——水车?
这么说,这位的伤,竟还跟自己沾点边。
他瞧着对方虽面带颓色,说起水车时眼里却有光,便知是个干实事的,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敬意。
他蹲下身,看着那被柳木条捆得严严实实的腿,柳木边缘已磨得发亮,显然绑了些日子。
忽然想起后世用石膏固定骨折,便凑近孙思邈,轻声道:“仙长,您看这柳木条固定,是不是总有点不贴肉?晚辈倒有个想法——用石膏粉调成糊糊,先在伤腿上裹层麻布,再把石膏糊敷上去,等它干透了,是不是能顺着腿形结成个硬壳?这样固定得更牢,也更贴合。”
孙思邈愣了一下,抚着胡须沉吟:“石膏?那东西性寒,多用于外敷清热,还真没这么用过。你是说,让它像个模子似的,把腿骨定住?”
“正是。”陈睿点头,“小子见过匠人用石膏翻模子,干了之后硬邦邦的,连纹路都分毫不差。若是用来固定断骨,既能跟着腿形走,又比柳木条结实,说不定能让骨头长得更规整些。”
榻上的男子听得直起脖子:“这位小郎君,这法子听着不错……真能管用?”
“小九说得有道理,不妨试试。”孙思邈看向孙小筱,“还有没有石膏粉?”
“有的,上个月才托人买了几十斤!”孙小筱说
徒弟很快拿来布袋,在陈睿的指导下倒出些石膏粉在瓷盆里,兑了点温水,用竹片慢慢搅。
不多时,就调成了一盆乳白的糊糊,黏稠得刚好能挂在竹片上。“仙长您看,这样稠度正好,敷上去不会流。”
孙思邈让徒弟解开柳木条,露出里面缠着的麻布。陈睿拿起竹片,小心翼翼地把石膏糊往麻布上涂,从脚踝一直敷到膝盖下,刚好把断骨的地方裹得严严实实。
他边涂边轻轻按压:“这样能让石膏糊更贴肉,等干了,就跟长在腿上似的。”
妇人在旁边看着,既紧张又好奇:“这东西……干了之后硬不硬?会不会一碰就碎?”
“婶子放心。”陈睿笑道,“石膏干了之后硬得很,敲都得用点劲,比柳木条结实多了。而且拆的时候也方便,敲碎了就行,不用一根根解木条。”
说话间,石膏糊已经开始泛白,表面渐渐凝固。
孙思邈用手指敲了敲,听见“咚咚”的闷响,不由得赞道:“好家伙,这干得真快!硬度也够,比柳木条贴合得紧密。”
男子试着动了动脚趾,伤处被固定得稳稳的,一点不晃,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点笑:“舒服!真比绑木头自在多了!小郎君这法子,真是神了!”
孙思邈瞪了他一眼:“别乱动!刚敷上,得等彻底干透。”
他转头对陈睿笑道,“你这脑子,真是转得快。这法子好,往后处理骨伤,又多了个门道。”
陈睿刚要说话,就见那男子望着他,忽然问:“还没请教小郎君大名?在下李文纪,在工部水部当郎中。今日多亏了你,改日定要登门道谢。”
“不敢当,李郎中。”陈睿连忙摆手,“晚辈陈睿,就住在怀德坊。您是为了推广水车伤的腿,晚辈帮这点忙是应该的。”
“你就是陈睿?”李文纪眼睛一下子亮了,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孙思邈按住,“那水车……真是你琢磨出来的?我早就想拜访你了!今年关中能丰收,你的水车立了大功啊!”
“都是乡亲们一起琢磨的,不算我一个人的功劳。”陈睿笑道,“李郎中若是不嫌弃,等您腿好了,开春到草堂村去看看,我们新做了水力磨坊,比之前的用处更多。”
“好!一定去!”李文纪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先前的颓气一扫而空,“有你这石膏固定法,说不定开春我就能下地,正好去看新水车!”
孙思邈开了药方,让徒弟抓好药,又嘱咐李文纪夫妇注意事项。
送走他们,才转身打量陈睿带来的年礼,看见那些坛子,好奇地问:“这是酒精吧?”
孙思邈捻着那坛酒精的陶封,指尖在粗糙的坛面上轻轻摩挲,闻言对陈睿道:“小九你上次送的那些,寻常伤口我拿来用这东西冲洗后,收口快了不少。”
他抬眼看向陈睿,目光里带着赞许,“这东西看着寻常,却是救命药,你肯拿出来,是积大德的事。”
陈睿笑道:“仙长言重了。我入道门虽浅,却也知‘济世’二字的分量。这酒精能在您手里救更多人,比放在我那库房里强百倍。”
孙思邈颔首,让孙小筱把酒精搬到药柜后室:“既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来年多采些艾草,与这酒精配着用,对付冻疮更有效。”
正说着,陈睿想起军校的事,往前凑了凑:“仙长,陛下有意立一所军校,教将士们阵法、军械之余,还想设一门伤病防治科,专教战场急救、伤口处理的法子。晚辈斗胆,想请仙长派几个得力的弟子去任教,不知您许不许?”
孙思邈沉吟片刻:“军校?倒是新鲜事。寻常将士只知挥刀杀敌,却不懂护己护人,确实该教。”
他看向里间正在整理药草的几个徒弟,“我那大徒弟擅长接骨,二徒弟精于外伤缝合,让他们去正好。”
陈睿喜出望外:“多谢仙长!有他们在,将士们在战场上能少受多少罪!”
“不过——”孙思邈话锋一转,“光教他们处理伤口还不够。得把战场常见的伤症编个册子,什么箭伤怎么拔箭头、刀伤怎么止血、落马时怎么护着头颈,都写明白,配上图,让每个士兵都能看懂。”
陈睿心里一动,从袖中掏出几张纸,拿出炭笔画起来:“我想起了些常见骨折的固定法子,还有用布带做止血带的图样,仙长看看能用不?”
过了一阵。
孙思邈接过图纸,见上面用炭笔清晰地画着柳木夹板的绑法、布条在手臂大腿上的缠绕角度,甚至标注了“松紧以能塞进两指为宜”的字样,忍不住击掌:“好!就该这么细致!将士们多是粗人,太复杂的看不懂,这样图文并茂的正好。”
他把图纸递给旁边的大徒弟:“照着这个,再添些战阵箭伤刀枪伤处理的步骤,汇编成册。”
陈睿起身跟几位师叔商量了一些开课的细节和需要准备的材料工具等物。
有孙思邈坐镇,伤治科就稳当了。
事情说完,陈睿从包袱里取出两副春联,红纸上的墨字黑的发亮。
“仙长,今儿除夕,晚辈带了两副春联,给药局添点喜气。”
孙思邈接过一看,一副写着“药香能解千般苦,仁心可暖万家春”,另一副是“上联:百草温汤驱痼疾,青囊妙术护平安。
字迹方正有力。
“好联!”孙思邈赞道,“既合情理,又有新意。小筱,拿去贴上。
孙小筱蹦蹦跳跳地取了浆糊,一个人踩着凳子往门楣上贴。
陈睿怕她够不着,上前搭了把手,两人配合着将春联贴得端端正正。
红底黑字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
“对了,”陈睿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又拿出一对福字,“这个倒着贴,取‘福到’的意思。”
孙思邈看着他将福字倒贴在药柜侧面,笑道:“你们年轻人的花样就是多。往年只知挂桃符,哪有这般讲究。”
“都是图个吉利。”陈睿拍了拍手上的灰,“仙长这儿救死扶伤,本就是最大的福气。”
正说着,里间的徒弟端来刚熬好的饺子,热气腾腾的,混着淡淡的药香。“师父,陈师侄,吃饺子了!”
孙小筱招呼陈睿坐下:“尝尝你师姐我的手艺,崧菜馅。”
陈睿夹起一个饺子,咬开小口,崧菜的清香在舌尖散开,“师姐的手艺越发好了。”
孙小筱被夸得脸红,嗔道:“师弟就会哄人。对了,上次那个药片,什么时候再做一批,没有多少了?我跟大师兄都想试试那新法子。”
“过几天就可以。”陈睿道。
孙思邈喝了口饺子汤,又道:“军校开课,让伤治科多备些石膏木板,多练练总没错。”
“仙长考虑得周全。”陈睿点头,“晚辈回头再让人赶制些轻便的夹板,与石膏粉配着用,更方便携带。”
吃完饺子。
孙思邈又对陈睿道,“方才说酒精能消毒,到底是个什么道理?老道行医多年,只知酒能去腥,却不知它还能‘杀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