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二十五分，山河省政府三号楼二层多功能厅。
椭圆形的会议桌边缘坐了三十余人，空气里弥漫着新印刷品的油墨味、茶水蒸腾的微弱水汽，以及某种无形的紧绷感。窗外秋阳正烈，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深色地毯上切出一格格明暗相间的条纹，如同棋盘。
林峰坐在会议桌北侧正中位置，面前摆着两份装帧风格迥异的方案：左侧是省发改委和能源局牵头编制的《云顶湖地块新能源综合利用试点方案（论证稿）》，蓝色封皮，朴素厚实；右侧是山河文旅集团提交的《云顶湖国际生态康养度假区概念性规划（修订版）》，烫金封面，配以效果图，光鲜亮丽。
与会人员分列两侧：左侧是许薇、能源局、生态环境厅、自然资源厅的技术官员和专家；右侧是赵天福、省文旅厅负责人，以及“北阳创景”设计团队——首席设计师徐文斌坐在赵天福身边，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西装，面带得体微笑，偶尔与身旁助手低声交流。
刘万山没有到场，但谁都知道，他的影子笼罩在右侧方案的上方。
主持会议的是省政府副秘书长。他清了清嗓子，开场白简短而程式化：“……本次专家论证会，旨在对云顶湖地块的两种转型利用方案进行科学性、可行性、综合效益评估，为省委省政府决策提供参考。请双方依次汇报，每位汇报时间三十分钟，之后是提问交流环节。首先，请省发改委能源处介绍新能源试点方案。”
能源处处长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汇报专业而扎实，从地块的光照资源、风力潜力、土壤修复技术路径，到“光伏+农业”、“风电+观光”、“储能+科普”的具体融合模式，再到投资估算、预期效益、环境正影响评估，数据翔实，逻辑清晰。
许薇在关键的技术节点上做了补充，她的讲解冷静客观，没有渲染，只是将事实和测算结果平铺直叙：“……根据我们团队对地块二十七处采样点的检测，表层土壤重金属含量虽较五年前有自然衰减，但铅、镉等指标仍高于农用地标准。直接发展农业或康养存在潜在风险。而采用‘植物修复+光伏覆盖’的复合模式，既能利用光伏板遮挡减少污染物暴露，又能通过特定植物逐步吸附净化土壤，实现生态效益与能源产出的双重目标。”
她调出一张模拟效果图：“我们设计的‘可升降式光伏支架系统’，可以在修复初期降低光伏板高度，为修复植物提供部分遮阴，促进生长；待土壤指标改善后，再升高支架，最大化发电效率。这套系统已在青州基地完成中试，技术成熟。”
会场右侧，赵天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土壤污染风险，这是他们方案刻意回避的痛点。
轮到文旅集团汇报时，赵天福亲自上阵。他笑容满面，语气充满感染力，效果图一张比一张炫目：依山傍水的低密度康养别墅群，掩映在林间的顶级疗愈中心，与湖光山色融为一体的国际会议酒店，还有点缀其间的“智慧体验节点”——互动艺术装置、沉浸式自然剧场、全息投影观景台……
“我们的核心理念，是打造华夏北方首屈一指的‘慢生活’目的地。”赵天福挥动手中的激光笔，红光在效果图上圈点，“不仅吸引高端康养客群，还将带动会议会展、文化艺术、精致农业等关联产业。预计项目成熟后，年接待游客超五十万人次，直接创造就业岗位三千个，每年为地方贡献税收不少于五亿元！”
数字很诱人。会场里有人微微点头。
徐文斌这时站起身，接过话头。他的普通话标准得近乎完美，语调平稳，用词精准：“赵董已经阐述了项目的宏观愿景。我从设计和技术的角度，做一些补充。”他切换画面，出现一系列复杂的技术架构图和数据模型，“我们提出的‘智慧文旅生态系统’，不仅仅是表面上的互动设备。它是一套基于物联网、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深度融合平台。”
他放大其中一个模块：“比如这个‘环境感知与游客体验自适应系统’。我们计划在地块内部署三百个智能感应节点，实时采集温湿度、空气质量、噪音、人流量等数据。系统会根据这些数据，自动调节景观照明亮度、背景音乐风格，甚至向游客的移动端推送个性化的游览路线和内容解说。”
他又调出另一个界面：“再比如‘生态监测与保护系统’。这些节点同时能监测土壤湿度、植被生长状况、野生动物活动迹象，为生态保护提供数据支撑。所有数据经过脱敏处理后，还可以与科研机构共享，助力区域生态研究。”
听起来很美好，甚至有些理念与新能源方案的“智能化”不谋而合。但林峰的目光落在那些技术架构图的细节上——数据传输链路的设计、节点的备用电源方案、与外网接口的加密协议……过于复杂，也过于“全能”了。
提问环节开始。新能源方案这边，问题多集中在技术细节和成本控制。而文旅方案这边，提问则尖锐许多。
生态环境厅的一位老专家推了推眼镜：“徐总设计师，您提到要部署三百个智能节点。这些节点的供电问题如何解决？如果全部依赖市政电网，在如此大面积的地块内布线，对现有生态的破坏程度如何评估？”
徐文斌从容应答：“我们采用‘太阳能为主，电网为辅’的混合供电模式。节点本身集成高效太阳能板，正常情况下可实现自给自足。电网仅作为极端天气下的备用。布线会尽量利用现有道路和规划管廊，最大限度减少开挖。”
自然资源厅的干部接着问：“规划中的低密度建筑，占地规模依然不小。如何确保不突破生态保护红线和基本农田保护底线？地块的历史权属问题，在方案中似乎没有提及。”
赵天福连忙接过话头，笑容有些勉强：“红线问题我们绝对会严格遵守，设计方案已经进行了多轮避让调整。历史权属……这个主要是过去开发区遗留的一些手续问题，我们正在积极协调解决，不会影响新项目落地。”
林峰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个关键词。他的目光几次与徐文斌有短暂接触，对方总是报以礼貌而克制的微笑，眼神平静无波，但林峰注意到，当问题涉及节点技术细节时，徐文斌放在桌下的左手手指会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得像是某种代码。
轮到林峰提问时，他没有看赵天福，而是直接望向徐文斌，语气平和：“徐设计师，您的技术方案很有前瞻性。我有个问题，关于您提到的‘数据脱敏后与科研机构共享’。具体是什么样的共享机制？数据传输是否会出境？节点采集的原始数据，存储在哪里？由谁管理？”
问题直指核心。会场瞬间安静下来，连翻动纸张的声音都消失了。
徐文斌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林省长问得很专业。”他语气依然平稳，“共享机制会严格遵守国家数据安全法律法规。所有数据存储在我们国内自建的数据中心，出境传输需要经过严格审批。原始数据由项目运营方管理，科研机构只能获得经过我们算法处理的、不涉及个人隐私和敏感位置信息的聚合分析结果。”
很标准的答案，几乎挑不出错。但“国内自建的数据中心”是哪个？“项目运营方”具体是谁？这些都被模糊了。
林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只是说：“数据安全无小事，尤其是涉及国土空间信息。希望后续细化方案时，能有更明确的管理和技术保障措施。”
会议在下午五点十分结束。没有当场得出结论，副秘书长宣布将汇总专家意见，形成报告提交省委省政府。
人群陆续散去。赵天福热情地拉着几位专家寒暄，试图再做些沟通。徐文斌则带着助手安静地收拾电脑和资料，动作利落，没有多余的话语。
林峰走在最后，许薇跟在他身旁。两人走到走廊尽头，这里相对安静。
“你怎么看？”林峰问。
许薇蹙着眉，似乎在斟酌词句：“他们的技术方案……表面看很先进，但有些设计过于复杂了。比如那些节点的功能集成度，高得不像是纯粹的文旅应用。而且，”她顿了顿，“他们提到的几种无线通信协议，有一种是国际上主要用于……工业物联网和特定专网的，民用文旅项目很少用，成本也高。”
“注意到了。”林峰目光深远，“还有他们架构图里，那个不起眼的‘备用卫星数据传输接口’。普通的景区，需要这个吗？”
许薇眼神一凛。
这时，杨学民匆匆从楼梯口走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到许薇在场，他稍微犹豫了一下。
“许总工不是外人。”林峰说。
杨学民这才打开文件夹，低声道：“秦队刚传来的消息。过去三个小时，会议进行期间，云顶湖地块周边的异常无线信号扫描活动频率增加了五倍。而且……李锐捕捉到一段持续时间仅0.3秒的极微弱加密信号，发射源疑似在省政府周边三公里范围内，信号特征与我们在东南亚监控到的‘三角洲公司’某个中继器高度相似。”
空气仿佛瞬间降温。许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记本。
林峰面色如常，只是眼神更加沉静。“知道了。”他接过文件夹，快速浏览了一下里面的技术分析摘要，“告诉秦风，继续监控，不要打草惊蛇。重点记录信号模式、出现规律、与特定人员或车辆移动轨迹的关联性。”
“是。”
杨学民离开后，许薇担忧地看着林峰：“他们……这么猖狂？”
“测试，也是示威。”林峰合上文件夹，“想看看我们的反应，也顺便收集一些这里的电磁环境背景噪声。”他看向窗外，夕阳开始给城市建筑镀上金边，“对手的耐心，似乎快要耗尽了。”
他转向许薇，语气缓和下来：“今天辛苦你了。萌萌的活动怎么样？”
提到孩子，许薇的神情放松了些，眼中泛起暖意：“她很棒，提的问题很有深度，其他孩子都听呆了。姜主任录了像，说晚上发给你。”她顿了顿，“萌萌还让我转告你，她改进了一下钥匙扣的程序，现在可以通过手机App远程控制LEd灯的颜色和闪烁模式，说……‘让爸爸开会时换个心情’。”
林峰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带着疲惫却温暖的笑意：“这丫头……”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姜欣发来的微信，一张照片：萌萌在科技创新社的讲台上，手里拿着一个电路板，正认真讲解着什么，小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彩。下面一行字：“你女儿今天圈粉无数。另，晚饭想吃什么？‘大厨’今天心情好，可以点菜。”
林峰回复：“糖醋排骨，萌萌最爱吃的。我尽量七点前到家。”
他收起手机，对许薇说：“一起走吧，我让司机先送你回研究院。”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幕墙，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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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六点半，“北阳创景”办公楼。
徐文斌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窗帘紧闭，只有一盏台灯照亮桌面的电脑屏幕。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频谱分析图，以及一行行滚动的日志数据。
他戴着耳机，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输入一串串指令。屏幕上，一个进度条缓慢爬升到百分之百，随后弹出一个提示：“环境基准扫描完成。特征数据已加密上传。”
他摘下耳机，揉了揉眉心，拿起旁边的保温杯喝了口水。水温正好，里面泡着上等的普洱。
今天论证会上的交锋，比他预想的要直接。林峰那几个问题，看似随意，却每一个都戳在要害。这个人，果然不好对付。但他并不担心——方案本身没有明显漏洞，所有设计都有合理的商业或技术理由。至于那些“多余”的功能，完全可以解释为“前瞻性设计”或“为未来升级预留空间”。
只要项目能落地，只要那些节点能部署下去，第一步就成功了。
桌上的加密手机震动。他看了一眼，是一条经过层层转译的简短指令：“第一阶段扫描数据已接收。分析显示存在三个未公开监控频段，与华夏军方或国安常用频段部分重叠。谨慎评估风险。第二批次设备已启运，预计五日后抵达口岸。”
徐文斌回复：“收到。将调整节点唤醒策略，避开重叠频段。第二批设备接收程序已准备。”
他关掉电脑，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一丝窗帘缝隙。楼下街道华灯初上，车流如织。这个城市看起来和五年前没什么不同，但他知道，水面之下，暗流已经越来越急。
刘万山那边，需要再推一把。要让他感受到足够的紧迫感，才能在省级会议上全力一搏。
他拿起另一部工作手机，拨通了赵天福的电话。铃响三声后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餐厅。
“赵董，没打扰您吧？”徐文斌语气谦和。
“没事没事，徐总请讲。”赵天福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疲惫。
“关于今天的论证会，我复盘了一下。林省长他们提出的土壤污染问题，确实是个障碍。但我们可以把它变成机会。”徐文斌语速平稳，“我们可以承诺，在项目启动前，先期投入资金，委托国内顶尖的环保机构，对地块进行全面的土壤修复，并公开监测数据。这样既能消除质疑，又能凸显我们企业的社会责任感，还能为后续的康养定位打下更坚实的健康基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赵天福有些兴奋的声音：“这个思路好！化被动为主动！徐总不愧是高材生，眼界就是不一样！”
“赵董过奖。另外，关于投资回报数据，我这边联系了国际知名的咨询公司，他们愿意为我们出一份更权威的评估报告，到时候可以附在方案后面，增加说服力。”
“太好了！需要多少费用，你尽管说！”
“费用不是问题，关键是时间。我建议，我们连夜完善方案，明天一早就向刘省长做专题汇报，争取尽快上会。”徐文斌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迫感，“机会不等人。我听说，新能源试点那边，已经在准备更详细的实施方案了。”
“明白！我这就安排人加班！徐总，这次全靠你了！”
挂断电话，徐文斌脸上那丝职业化的微笑渐渐淡去。他走回办公桌，打开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他和另一个男人的合影，背景是异国的大学校园。照片背后用钢笔写着一行外文，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他凝视着照片，眼神复杂，低声自语，用的是一种极少使用、带着独特韵律的方言：“快了……就快了。”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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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七点十分，紫荆苑小区家中。
糖醋排骨的香气弥漫在餐厅里。萌萌已经饿得先吃了一小碗饭，此刻正拿着她的“智能钥匙扣”遥控器，玩得不亦乐乎，让林峰钥匙串上的LEd灯变幻着各种颜色。
“爸，你看，这是‘会议模式’——慢速呼吸蓝色光，帮你保持冷静。”她又按了一下，“这是‘胜利模式’——快速闪烁金色光，庆祝成功！”
姜欣端出最后一道青菜，看着父女俩的互动，笑着摇头：“林毅同学，你能不能先让爸爸好好吃饭？”
“马上就好！”萌萌又按了一下，灯光变成柔和的暖白色，“这是‘回家模式’——温暖，放松！”
林峰配合地做出放松的表情，逗得女儿咯咯笑。他仔细地将钥匙扣从钥匙串上解下，放在餐桌中央一个专门的小托盘里——那是萌萌要求的，“仪式感”。
餐桌上，一家三口边吃边聊。萌萌兴奋地讲着下午活动里其他同学的项目，姜欣说着医院里的趣事，林峰则听着，偶尔插话问几句。
温馨的时光过得很快。吃完饭，萌萌主动收拾碗筷，说是“庆祝生日，承担家庭责任”。林峰和姜欣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新闻，声音调得很低。
姜欣靠在他肩头，轻声说：“今天周岚姐发信息，问萌萌初中择校的事。实验中学那边，她打过招呼了，只要萌萌成绩达标，应该没问题。”
“嗯，替我谢谢她。”林峰握着妻子的手，“不过还是让萌萌凭自己本事考吧。她行。”
“我也是这个意思。”姜欣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今天下午，我们科接诊了一个病人，说是长期失眠、心悸，检查了一圈没大问题。后来闲聊才知道，他在省文旅集团下面的一个公司当副总，最近在跟什么大项目，压力大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林峰眼神微动：“哦？他说什么项目了吗？”
“没细说，只提了一句‘云顶湖’，又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姜欣抬起头，看着丈夫，“你那边……是不是又很棘手？”
“老问题，新包装。”林峰拍拍她的手背，“放心，我有分寸。”
这时，萌萌从厨房出来，擦着手：“爸妈，我作业写完了，能玩一会儿我的新开发板吗？就一会儿！”
姜欣瞪她：“九点前必须睡觉。”
“保证！”
女孩欢快地跑回自己房间。客厅里又安静下来。
新闻里正在报道某地新能源项目并网发电的消息。姜欣看着电视，忽然说：“有时候觉得，你推的那些事情，虽然听起来很远，但慢慢真的在改变一些东西。就像萌萌，她喜欢这些，可能也是受你影响。”
“希望是好的影响。”林峰揽住妻子的肩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加密通讯的提示。林峰没有立刻去看。他陪着姜欣看完新闻，又去萌萌房间督促她按时睡觉，等到家里彻底安静下来，已经接近晚上十点。
他走进书房，关上门，这才打开手机。
秦风发来的信息很简短：“目标人物（徐）于18：47分发送加密数据包，接收Ip位于境外，经跳转后最终指向卢森堡。数据包特征与‘环境基准扫描’类情报吻合。另，19：30分，赵天福进入省委家属院三号楼（刘住所），停留四十五分钟。”
林峰回复：“持续监控。重点追踪即将入境的‘第二批设备’。做好接收即控制的预案，但务必人赃并获，且不暴露我方监控能力。”
放下手机，他走到书房的窗前。夜色深沉，小区里只有零星几盏路灯亮着。对面楼宇的窗户，大部分已经暗了下去，人们陆续进入梦乡。
但有些人，注定今夜无眠。
他想起女儿设计的那个钥匙扣，想起那变幻的灯光，想起“平安”二字。有些路，必须走下去；有些关，必须闯过去。不仅仅是为了肩上的责任，也是为了身后这扇窗里，温暖的光，和安稳的睡眠。
夜还很长。但晨光，终会刺破黑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