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寻了一块干净的青石,在百年黄精旁静静坐下,如同一尊融入山林的石像,将自己全然交给了周遭的一切。
端午的晨雾带着草木的清芬与艾草的微苦,缭绕在她的鼻尖。
风过林梢,是飒飒的低语;虫鸣鸟叫,是自然的韵律。
她不再试图从中辨识卦象的密码,而是纯粹地听着,感受着。
忽然,几只山雀落在不远处,啄食着一种不知名草药的细小籽粒。
它们并非杂乱地啄食,跳跃的节奏竟隐隐构成了一套奇特的韵律。
一只山雀先是昂首挺胸,振翅欲飞,鸣声清亮,对应着火焰升腾的“离”象;紧接着,它欢快地啄食几下,与同伴嬉戏追逐,一派祥和喜悦,是为“兑”泽之乐;最后,几只山雀齐齐振翅,冲天而起,动作矫健有力,直入云霄,俨然是“乾”为天之势。
离,兑,乾。
从光明的昭示,到喜悦的接纳,最终归于刚健的创造。
白桃的嘴角,绽开一抹了然的微笑。
这不再是她引导的结果,而是这片土地、这些生灵自发的唱和。
她起身,顺手从身旁的藤蔓上摘下一枚熟透的野果。
这果实,正是《本草纲目》中记载,需得地气精华滋养数十年方能一见的“地灵精”。
她将果实放入口中,初尝是彻骨的清苦,随即,一股温润的甘甜从舌根涌出,迅速弥漫整个口腔,化作一股暖流,通达四肢百骸。
苦尽甘来。
她终于彻底明白。
地脉不再需要她这位“药王宗”的承愿者来倾听和疏导,它在无数次的共振与唤醒中,已经学会了用万物生灵的语言,自己说话。
山林静谧,而金陵城内的监狱,却是一片肃杀。
陆九的死刑判决书已经下达,不日即将在雨花台执行。
行刑的前一夜,一名负责清扫的狱卒在更换陆九床铺的草席时,无意中发现床板上刻满了密密麻麻、比米粒还小的符号。
他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细看,竟是一篇完整的篇章,由摩斯电码的点划与八卦的阴阳爻象混合编码而成——正是那早已融入城市血脉的《护愿文》。
更诡异的是,隔壁牢房关押的一名因偷窃入狱的普通囚犯,竟在梦中大声呓语,一字不差地喃喃背诵着这篇他从未见过的文字,醒来后却惊恐地表示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消息传到日本宪兵队,一名负责“文化统制”计划的军官勃然大怒。
他视之为陆九最后的精神挑衅,亲自带人冲入牢房,用刺刀将床板上的刻痕尽数刮去,又付之一炬,直至化为焦炭。
他以为这样便能抹去一切痕迹。
然而次日清晨,整栋监舍朝东的外墙上,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一夜雨水后,墙壁上湿润的青苔竟自发地聚拢、蔓延,形成了一个清晰而巨大的轮廓——巽。
巽为风,无孔不入。
那湿气凝聚的卦象,在晨光中散发着幽绿的光,仿佛一个无声的嘲弄,宣告着有一种力量,是火焰与刀剑永远无法根除的。
同一时间的秦淮河畔,周砚立于画舫穿行的岸边。
他将手中最后一本写满了数据与推演的笔记,轻轻放入一盏顺流而下的莲花灯中。
那承载了他毕生心血的纸页,随着微弱的烛火,在水面上渐行渐远,最终被浪花打湿,缓缓沉入河底。
他完成了自己作为“播火者”的使命,剩下的,便交给时间与这座城市。
他立了良久,转身正欲离去,忽见岸边一群孩童正在嬉戏。
他们在地上用石块画着格子,蹦蹦跳跳,口中还唱着自编的小曲。
周砚的脚步蓦地顿住,因为他看清了,那地上的格子并非寻常的方块,而是一个被极致简化的八卦阵图。
孩子们的歌谣清脆响亮:“东边雷响西边雨,南门开了北门堵!跳进‘坎’里淹不死,踩到‘艮’上站得住!”
周砚怔在原地,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击着他的心房。
这歌谣,不是他拆解分发的任何一段,而是孩子们在耳濡目染中,用最质朴的语言,融合了生活观察与卦象概念,自发创造出的“新护愿文”。
传承,已经完成了从被动接收到主动创造的进化。
他缓缓转身,不再回头,嘴角噙着一抹释然的微笑,融入了清晨的薄雾之中。
白桃从钟山下来,途经夫子庙口,那口新换的铜锅前已排起了长队。
人们并非为了喝粥,而是为了求取那锅边的“黑锅膏”。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递上一个空陶碗,那聋哑匠人的小孙子已能熟练地帮忙,他用竹片小心刮下一些乌黑的碳粉,一边装碗,一边顺口问道:“阿婆,今天‘念’了吗?”
老妇人笑呵呵地点头:“念啦,刚在桥头听说书,散场时先生又说了那句‘香不断,门不开,愿者上钩自会来’,我心里记着呢。”
白桃驻足在人群外,片刻的静默中,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寸口处的脉搏,竟与不远处大锅中汤粥沸腾的“咕嘟”声,产生了隐隐的共鸣。
那是一种奇妙的同频,仿佛她体内的气血,也成了这座城市大循环中的一环。
她下意识地想去触摸发间的银针,但指尖只在发髻上停留了一瞬,便坦然放下。
又是一个无名的清晨,南京城一如往常。
各处城门在鸡鸣声中照常开启,巡警打着哈欠换岗,伪政府的职员拎着公文包匆匆走过,推着独轮车的小贩高声叫卖着热气腾腾的早点。
没有人再提及宝藏,也没有人再谈论牺牲,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都已沉淀为这座古城最不起眼的砖石。
而在城南观象台的遗址,杂草丛生的断壁残垣之间,一块被遗忘的碎裂基石,忽然发出一阵肉眼无法察觉的、极其轻微的震动。
石上寄生的苔藓,以一种超越自然的速度,缓慢而坚定地生长着,渐渐拼凑出半个阳爻的轮廓。
风过,吹动了破败屋檐下悬挂的一片残瓦,雨水顺着瓦片滴落,敲击在下方的石板上,发出清越的三响,一声接着一声,连贯而有力。
乾为天。
这声音,像是一句回应,又像是一个宣告:门从未关闭,也无需钥匙;开门的人,从来都是那些忘了自己在开门的人。
天光大亮,人群熙攘。
白桃转身,步履轻快地汇入人流,只是不知为何,她的脚步下意识地,正朝着秦淮河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