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彦宸深刻地体会到了一件事——他的座位，已经不再是他的座位了。
或者说，它不再仅仅是他的座位。它变成了一个人声鼎沸的、门庭若市的、隶属于新同桌苏星瑶的“领事馆”。而他，就是那个不幸与领事馆共享办公区域的、可有可无的本地土着。
一道下课铃响，他这片小小的自由天地，就立刻“生意兴隆”起来。总有那么几个苏星瑶以前班级的同学，像掐着秒表一样，准时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男生们大多借着请教问题的由头，女生们则更直接，不是来借阅她那本字迹堪比印刷体的课堂笔记，就是干脆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最新的八卦。
他们将他的课桌围得水泄不通，像一群前来朝圣的信徒。而苏星瑶，就是那个端坐在神龛里的、有求必应的温柔神女。她永远那么耐心，永远带着浅浅的微笑，无论对方提出多么幼稚的问题，她都能用最温柔的语气，给予最清晰的解答。
彦宸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强行塞进猫咖里的哈士奇，周围全是优雅的、矜持的、说着他听不懂的“猫语”的生物，而他，连伸个懒腰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这种被强行“边缘化”的憋屈感，在周三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后，达到了顶点。
下课铃刚响，一个胖乎乎的、戴着厚底眼镜的女生，就一阵风似的冲到了他们桌前。她看都没看彦宸一眼，径直将一袋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板栗，“啪”的一声放在苏星瑶面前，语气是亲昵又带着点埋怨的：“大小姐，你可真行！说换班就换班，招呼都不打一声，害我找了半天！”
苏星瑶脸上露出了真切的、带着几分无奈的笑容：“芳芳，你怎么来了？”
那个叫芳芳的女生，这才像是刚发现彦宸这个活物似的，将目光转向他。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下达指令的语气，直截了当地开口：
“同学，你可以让一下吗？我跟星瑶有几句话说。”
那语气，客气是客气的，但潜台词却无比清晰——这里没你事了，请立刻消失。
彦宸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下意识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想着给她们腾出一点说话的空间，等这位“正主”聊完了再回来。然而，他仅仅是站起来，似乎还远远不够。
那个戴眼镜的女生，依旧用她那镜片后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眼神里的潜台词，简直是明码标价地写在了脸上——
“喂！说你呢！站远点！我们要谈的是国家机...不，是闺蜜间的最高机密！你一个外人杵在这儿听什么墙角？”
那一刻，彦宸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人从温暖的窝里一脚踹出来的流浪狗。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荒谬与悲愤的情绪，堵在了他的胸口。
他还能怎么样？
他只能在心里发出一声悲叹，然后，像一个战败的、被驱逐出保护地的印第安首领，放弃了自己的领土，一步一步地，极其缓慢地，朝教室的另一端挪了过去。
每一步，都充满了辛酸。
他漫无目的地，在过道里蹭着、挪着，最终，身体的本能，还是驱使着他，来到了那个他最想去，却又最不敢轻易靠近的“圣地”附近。
张甯的座位。
这几天，张甯也同样在适应着她的新生活。
她的新同桌，是一个叫许言的男生。人有些过于安静了。成绩中上，性格和他脸上的暗疮一样，沉默而内敛。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他不会在她看书的时候忽然讲个冷笑话来撩拨，也不会在她解题正开心时用胳膊肘欠揍地撞她一下，更不会每天变着花样地从自己的四次元口袋里掏出出人意料的宝贝来。
他就像一台性能稳定的学习机器，上课听讲，下课做题，除了偶尔在借橡皮的时候会小声说句“谢谢”，两人一天下来，交流的字数很难超过十个。
张甯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绝对的学习环境。
世界清净了。
和他坐在一起的这几天，张甯仿佛瞬间穿越回了很久远以前的初中时代。那时的她，还没有遇到那个叫彦宸的、能将她平静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巨大变数。她的世界，简单、纯粹，被清晰地分割成一块块逻辑分明的区域——听课、看书、刷题、考试。
没有突如其来的插科打诨，没有答非所问的俏皮话，没有需要时刻提防、见招拆招的语言陷阱，更没有那种明明烦得要死，却又忍不住想用眼角余光去瞟一眼的冲动。
她的耳边，终于清净了。她的思绪，终于可以百分之百地沉浸在柯西不等式和阿伏伽德罗常数里。她的生活，重新恢复了那种不动心机、不费脑子的、高效而纯粹的学习状态。她可以心无旁骛地刷完一整套物理试卷，也可以沉浸在古文的世界里，一个下午都不被人打扰。
是的，这才是她作为一名顶尖优等生，应该有的状态。专注，高效，不受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
生活如此纯粹，如此清净，如此的……无聊。
她发现，当周围安静到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时，她的思绪，反而更容易飘远。她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上周的这个时候，那个讨厌的家伙正一边抄她的化学笔记，一边抱怨她的字迹太过潦草，堪比天书。她也会在看到某个有趣的题目时，下意识地想转过头去，用眼神和他分享那份小小的、只有学霸才能体会的乐趣，可转到一半，才想起身边坐着的，是那个只会埋头苦读的许言。
她对彦宸就是这种感觉。
他在身边的时候，烦到一个死。他像一只精力过剩的大型犬，永远在制造喧嚣，永远在挑战她的底线，逼得她必须时刻绷紧神经，与他斗智斗勇。
可一旦他真的不在身边了，那份喧嚣褪去后留下的巨大空白，却像一个黑洞，开始悄无声息地吞噬掉她所有的专注。她开始想念那种吵闹，想念那种被他气得哭笑不得的感觉，甚至开始想念他那张写满了“快来喷我啊”的、欠揍的俊脸。
原来绝对的安静，并不等于绝对的专注。
就在张甯有些烦躁地转着笔，对着一道解析几何的辅助线发呆时，坐在她前面的洛雨婷，忽然转过身来，献宝似的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递到她眼前。
“张甯，快看！我昨天刚买的蝴蝶发夹，好不好看？”
那是一只做工精致的银色发夹，蝴蝶的翅，膀上镶嵌着细碎的蓝色水钻，在灯光下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张甯还没来得及给出评价，就看见洛雨婷的眼神忽然越过自己的肩膀，朝她身后望去。紧接着，洛雨婷那张总是挂着标准微笑的脸上，漾开了一抹更加生动、也更加促狭的、看好戏般的笑容。
那笑容太熟悉了，张甯心里“咯噔”一下。
几乎是同时，她感觉到身后方，有一股熟悉的、巨大的、带着某种独特气息的磁场，正在缓缓靠近。那不是一种具象的声音，而是一种氛围的改变，像有一只无形的、毛茸茸的大动物，正蹑手蹑脚地，试图将自己庞大的身躯，挤进她那小小的、安全的个人空间里。
她不用回头，都能清晰地描摹出那个身影的姿态——一定是低眉耷眼，双肩垮塌，脚步拖沓，像一只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跑回家找妈妈告状的大型犬。
张甯缓缓地、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表情转过头。
果然。
彦宸正站在离她座位不到半米远的过道里，那张英俊的脸上，写满了“颠沛流离”和“无家可归”。他装作在漫无目的地欣赏墙上的名人名言，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我只是路过”、“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就是一团无害的空气”的颓丧气息。
他走得很慢，用脚尖一点一点地往前蹭，那动作，像极了一只犯了错，想靠近主人求安慰，又怕被一脚踢开，只能在安全距离外来回试探的可怜小狗。
他的眉毛耷拉着，眼角也耷拉着，连平时那头总是打理得精神抖擞的黑发，此刻似乎都失去了光泽，软趴趴地贴在额前。
他离她的座位，还有一步之遥。他停下了那磨磨蹭蹭的脚步，抬起眼，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又小心翼翼地，瞟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
在那双总是闪烁着星芒的、不可一世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委屈，那委屈里，还夹杂着一丝被人抢了地盘的悲愤，和一丝见到主心骨的、无助的依赖。
那眼神，简直就是在用最大分贝无声地控诉——
“师父！有人抢我窝！她们还欺负狗！！”
“哟，这不是彦宸同学吗？”洛雨婷笑得眉眼弯弯，第一个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你不是应该在你的‘温柔乡’里，享受着万千宠爱吗？”
洛雨婷那句带着三分调侃、七分看戏的问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彦宸那颗刚刚还在“颠沛流离”的、敏感又脆弱的心。
然而，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洛雨婷这种人精面前，彦宸那套“委屈大狗”的模式是绝不会轻易上线的。他的自尊心，像一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让他立刻挺直了刚才还垮塌的脊梁。
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串轻微的“噼啪”声，那副神情，仿佛刚才那个在过道里磨磨蹭蹭的可怜虫只是众人的幻觉。他用一种“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语气，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就是坐太久了，血液不循环，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欣赏一下咱们班的……人文景观！”
他说得义正言辞，好像自己真的是一位忧国忧民的教育家，在巡视祖国的花朵。那份强撑出来的镇定，配上他那依旧耷拉着的、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委屈眉眼，显得滑稽又心酸。张甯看得想笑，却又莫名地觉得有些心疼，只能忍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继续表演。
彦宸的目光在空中毫无目的地飘移了一圈，最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定格在了洛雨婷手中的那只蝴蝶发夹上。他的眼睛瞬间一亮，那光芒，像是黑夜里迷路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篝火，充满了得救般的狂喜。
“哇！”他发出一声极其夸张的、充满了戏剧张力的咏叹调，一个箭步冲上前，指着那只发夹，用一种仿佛在鉴赏卢浮宫珍宝的语气，大声赞叹道，“这是什么神仙发夹！也太漂亮了吧！这质感，这光泽，这上面镶的是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吗？布灵布灵的！洛大班长，你这审美，简直是咱们班的天花板啊！”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转移话题”组合拳，打得又快又猛，充满了浓浓的、属于彦宸的个人风格——用极致的夸张，去掩盖极致的心虚。
洛雨婷显然对这一套非常受用。哪个女孩子能抵抗住这样真诚（虽然浮夸）的赞美呢？她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彩虹屁拍得心花怒放，刚才还满是促狭的脸上，瞬间就堆满了得意的笑容，简直是眉花眼笑。
“是吧是吧！”她举着那只发夹，像举着一枚荣誉勋章，在张甯眼前晃了晃，“我就说很好看嘛！张甯你看，连彦宸这种直男都觉得好看，说明我的眼光是真的好！”
张甯敷衍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彦宸刚才来的方向，投向了教室的那个角落。洛雨婷也像是被提醒了什么，同样饶有兴致地望了过去。
那里，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小型的社交中心。
以苏星瑶的座位为圆心，三四个女生和一个男生正围成一圈，将那个区域堵得严严实实。刚才那个戴眼镜的“芳芳”，正亲昵地挽着苏星瑶的胳膊，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逗得苏星瑶笑得前仰后合。另一个穿着运动服的高个子男生，手里拿着一本物理练习册，身体微微前倾，正专注地听着苏星瑶的讲解。他的表情，与其说是在请教问题，不如说更像是在欣赏一幅绝美的画作，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仰慕。
整个场面，和谐、热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而被簇拥在中心的苏星瑶，始终保持着那副完美的、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耐心地回应着每一个人，像一朵安静盛开的、自带光环的白莲， 毫不费力地吸引着所有蝴蝶的靠近。
那画面，和谐、美好，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强大的排他性。
“啧啧，”洛雨婷抱着手臂，忍不住发出了惊叹，“苏星瑶的凝聚力也太强了吧？这才开学几天啊，就已经把两个班的‘外交关系’都建立起来了。”
彦宸看着自己那被彻底“占领”的座位，心里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味瓶，又酸又涩。他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不就是人缘好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声音，酸得像一颗没熟透的柠檬，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牙碜。
张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目光，剖析着那片区域的能量场。她能感觉到，苏星瑶身上有一种魔力，一种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靠近她、信赖她，并且不自觉地维护她的魔力。这已经超出了普通“受欢迎”的范畴，更像是一种天赋。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几乎没什么情绪起伏的男声，毫无预兆地，从张甯的身边响了起来。
“因为苏星瑶本来就是我们这一届的年级女神。”
声音不大，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陈述一个“1+1=2”的、众所周知的客观事实。
彦宸、张甯和洛雨婷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动作一致地，缓缓地，将惊愕的目光，投向了声音的来源——张甯的新同桌，那个一直被他们当成“背景板”的、沉默寡言的许言。
许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句话造成了何等的效果。他依旧低着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那道数学题，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在演算过程中，不小心念出的一句公式。他的头几乎埋在习题册上，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只有那紧抿着的嘴唇，和脸上几颗倔强的暗疮，显示着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台学习机器。
“年级女神？”洛雨婷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作为班长，是公认的学校万事知，她自认为对学校里所有风云人物都了如指掌。可“年级女神”这个头衔，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许言似乎终于完成了手上的那道题。他缓缓地抬起头，推了推那副厚重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他平日沉默形象不符的、了然一切的光。
他看了看一脸震惊的三人，用他那一贯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开始解释：“你们不知道吗？上学期期末，在男生之间有过一个非官方的投票，选‘全校最想交往的女生’，苏星瑶是全校总票数第一。所以，很多人私下里都叫她‘年级女神’。”
这段信息，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三人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彦宸彻底愣住了。他一直以为苏星瑶只是个成绩好、家世好、长得漂亮的“三好学生”，没想到，她的影响力，竟然已经达到了这种“出圈”的、被冠以“女神”称号的高度。怪不得那些人像蜜蜂见了蜜一样围着她转，原来人家早就不是普通的“优等生”，而是已经封了神的“偶像”。
洛雨婷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她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眼神里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隐藏在这些之下的、说不清的情绪在其中。
而张甯，是三人中唯一一个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变化的。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清亮的眼眸深不见底。许言的话，证实了她和彦宸之前的猜测——这个苏星瑶，绝非等闲之辈。她所拥有的，不仅仅是成绩和美貌，更是一种可怕的、能不动声色地影响和聚拢人心的力量。
教室里的喧嚣依旧，但他们四人所在的这个小角落，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重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