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始于稽香院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一时间,宫中人心惶惶。
前几日还威压六尚、以《香律》搅动风云的沈首卿,竟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是真病,还是圈套?
是力竭,还是另有图谋?
各宫主位坐立难安,频频派出心腹太监宫女,借着送药、问安的名义前往打探。
然而,稽香院如同一座铁铸的孤岛,油盐不进。
守门的稽香使面无表情,只重复一句话:“首卿急症,需静养,任何人不得入内。”
唯有一道半开的小窗,每日定时开启,用于递送各宫的用香记录与稽香院的批复文书。
有眼尖的宫人透过窗缝窥探,只见院内烛火彻夜通明,人影晃动,隐约能听见竹简被快速翻动的哗啦声,以及石臼中药杵与香料碰撞发出的沉闷而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这哪里是病人静养的死寂,分明是一场无声的鏖战。
没人知道,这扇紧闭的大门背后,沈流苏正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复原着一份失传已久的古老香方——“溯忆引”。
此香,乃沈家秘典中的禁术。
它不能杀人,亦不能救人,唯一的作用,是绕过人的意志,直接刺激脑海深处的记忆海马,如同一把钥匙,打开尘封的往事,让焚香者在半梦半醒间,将最隐秘的过往无意识地吐露。
其配方之苛刻,世所罕见,需以百年阴壁上采集的“静神苔”为基,佐以极北之地冰川下才能寻获的“梦蝶粉”,再配上三种只在特定时辰与节气下才会散发特殊气息的罕见花蕊。
整个炮制过程繁复精细,错一步则前功尽弃,从备料到成香,不多不少,恰好七日。
她要的,不是皇后在严刑逼供下的攀咬,那样的证词随时可以被推翻。
她要的,是皇后在精神最松懈时,从潜意识深处流淌出的、无法作伪的真相。
她要用这缕香,撬开十年前那桩灭门血案最坚固的一环。
计划,在七日前便已启动。
“去吧,让她做七天的好梦。”这是沈流苏对冯承恩说的唯一一句话。
冯承恩的身影比夜色更沉,他如一个最精密的傀儡,准确无误地执行着每一个指令。
他通过营造司的职权,以修缮熏炉为名,堂而皇之地进入景仁宫。
每日,他都会为皇后寝殿中的那尊莲花掐丝珐琅熏炉,替换上新的“安神香”。
那些香饼,每一块闻起来都与皇后惯用的毫无二致,清心凝神,温润平和。
但只有沈流苏知道,每一日的香饼中,都暗含了微乎其微、剂量被精确计算到毫厘的“溯忆引”前导成分。
第一日是静神苔的孢子,第二日是梦蝶粉的微尘……连续七日,这些无色无味的引子,如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皇后的呼吸与血液,在她体内构建起一个通往记忆深渊的脆弱通道。
皇后确实睡得越来越“好”。
白日里的惊惧与猜疑,到了夜晚,尽数化为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开始频繁梦见旧景,尤其是十年前,那位宠冠六宫却最终惨死的贵妃。
梦里,贵妃那双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总是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冰冷刺骨,嘴唇翕动,反复低语着什么。
皇后每次从梦中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却怎么也想不起贵妃究竟说了什么,只剩下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七日之期,恰逢先帝忌辰。
太庙之中,百官肃立,气氛庄严肃穆。
萧玦一身玄色龙袍,亲自主持祭礼。
冗长的仪式结束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将平安度过时,皇帝那冰冷无波的声音,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皇后近日心神不宁,屡有梦魇,恐有碍凤体。传朕旨意,即日起,皇后暂居拾翠宫静思己过。由稽香院协理,以香疗之法为其调理心绪。”
拾翠宫,名为宫,实为冷宫。
此令一出,群臣愕然!
皇帝竟以一个“心神不宁”的由头,就将一国之母打入冷宫?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竟让一个新设的稽香院去“协理”,而不是太医院。
然而,无人敢言。
因为“香疗”二字,是随着《香律》一同颁布的新规,名正言顺,归沈流苏专管。
这是帝王赐予她的剑,如今,剑已出鞘。
当日黄昏,沈流苏率人进驻拾翠宫。
她没有带一兵一卒的禁军,身后只跟了阿念和另一名女官,她们被称作“香忆使”,专职记录。
她所携之物,也简单到令人费解:三座式样古朴的博山炉,两只记录用的紫毫笔,以及那个始终由冯承恩亲自捧着的、装着“故园春”钥匙的锈迹斑斑的铁匣。
冷宫之内,尘埃遍地,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绝望的气息。
皇后一身素衣,发髻散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曾经母仪天下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双写满怨毒与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缓步走来的素衣女子。
沈流苏无视她的目光,从容地命人设好香炉,亲手取出一块墨色香饼,放入其中。
随着银炭引燃,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升起,那香气初闻清淡如兰,随即又变幻为雨后青草的气息,最终沉淀为一种仿佛能穿透骨髓的、来自遥远过去的陈旧木香。
“溯忆引”,终被点燃。
香雾如轻纱,渐渐弥漫整个殿内。
皇后起初还强撑着清醒,厉声呵斥:“沈流苏!你这贱婢想做什么!本宫是皇后!”
沈流苏不言不语,只是调整了一下香炉的风口,让香气更均匀地散开。
随着香气愈发浓郁,皇后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也从尖利变得含混不清,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口中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我下的令……是贵妃……是她说的……她说沈家的香能弑君……可那香……那香本是要给陛下的……”
站在一旁的沈流苏呼吸猛地一滞,垂在身侧的指尖狠狠扣入掌心!
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亲口提及,当年那杯毒香的目标,不是什么皇嗣,而是如今的君王,彼时的太子——萧玦!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又往炉中添了半块香饼,引导着香气的浓度,将皇后的神智彻底拖入幻境的泥沼。
皇后终于完全崩溃了,她蜷缩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涕泪横流地哭诉道:“我们都只是棋子……是棋子!贵妃背后还有人……还有人!姓沈的香……那香方早就被人换了……真正的毒……毒不在香里……在……在……”
话未说完,她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而急促的咳嗽,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随即双眼一翻,猛地昏厥过去。
“停香!”沈流苏立刻下令。
阿念迅速用铜盖熄灭了香炉。
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沈流苏自己狂跳的心跳声。
家族之祸,竟非贵妃一人主导?背后还有人?
“换了方子”!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这指向一个最可怕的可能——早在事发之前,就有人在沈家内部动了手脚!
沈流苏的心,如坠冰窟。
次日清晨,天光熹微。御书房内,寂静无声。
沈流苏将封存在“锁息木”匣子里的整夜记录,亲自呈递到萧玦面前。
这种木材能锁住墨迹中沾染的微弱香气,是无法伪造的证据。
萧玦打开匣子,仔仔细细地看完了那数页写满皇后疯言疯语的记录,久久没有言语。
他脸上的神情比窗外的晨色更加晦暗不明。
良久,他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利刃般落在沈流苏身上:“你要什么?”
沈流苏垂下眼帘,声音轻而坚定:“臣,要重建‘调香司’。独立于六部与六尚局之外,只对陛下一人负责。凡涉香之事,无论前朝后宫,无论制香、用香、查香,皆由调香司一体执掌。而这个调香司,由臣执掌。”
这已不是请求,而是索要一份足以撼动朝局的权力。
萧玦深深地看着她,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权衡与决断。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准。”
“谢陛下。”沈流苏深深一拜,转身退出殿外。
清晨的冷风拂面而来,吹起她鬓边的碎发。
她仰头望向那片灰白色的苍穹,阳光正试图穿透厚重的云层。
她摊开手掌,掌心是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
她在心中低声自语:“爹,娘,女儿不是来报仇的……女儿是来问一声,到底是谁,把我们沈家的香,变成了杀人的刀。”
风过处,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肩头,像极了当年故园秋深时,落在她发间的那一片。
她站定在御书房外的白玉阶上,正欲迈步离去,身后,那扇刚刚合拢的殿门内,忽然传来皇帝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沈卿。”
沈流苏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
萧玦不知何时已立于殿门之口,晨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模糊的轮廓,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
他看着她,目光穿透了清冷的空气,问出了一个让沈流苏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问题。
“你认为,一个能潜入当年号称‘天下第一香’的沈家,在你们眼皮底下偷天换日、更改香方的人,会是何等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