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跃,映着沈流苏沉静如水的侧脸。
她指尖拂过《听息谱》上那一个个尘封的名字,仿佛在与无数个沉寂的灵魂对话。
唤醒他们,只是第一步。
要让这支潜伏了十年的无形之军真正成为她手中的利刃,她必须掌握每一个人的来龙去脉,厘清每一条被刻意斩断的线。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一行新添的字迹:“丙申年七月,七女入宫,皆具慧鼻,可续香脉。”
丙申年。
沈流苏心头一动,转身从书架深处抽出一本厚重的宫廷记档——《大晏内宫属籍·丙申卷》。
这是她成为稽香院首卿后,以“考据历代香料用度”为名,从内务府借来的。
烛光下,她纤细的手指一页页翻过,仔细比对着那一年所有通过选秀入宫的女子名录。
秀女的出身、籍贯、年龄、特长……记录详尽,无一疏漏。
然而,从头至尾,没有任何一人的备注中提到过“具慧鼻”或“善辨香”之类的天赋。
更重要的是,这七名女孩,包括云娘在内,没有一人名列其中。
她们不是通过选秀入宫的!
沈流苏眸光骤凝,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可能瞬间浮现脑海。
宫中除了秀女,还有另一条补充人力的途径——由各司苑自行征召的学徒。
她们身份低微,不入正册,只会被记在内务府最底层、几乎无人翻阅的《杂役补录簿》里。
“阿念。”她声音清冷,唤了一声。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外:“主子。”
“去内务府库房,调丙申年前后的《杂役补录簿》,就说稽香院清点旧人,核对供奉。”沈流苏的命令简洁而明确。
阿念领命而去。
内务府的档案库房鱼龙混杂,守备松懈,以他的身手潜入,取一本无人问津的旧簿册,易如反掌。
然而,一个时辰后,阿念空手而归,神色却前所未有的凝重。
“主子,”他低声道,“簿子找到了。但是……关于丙申年‘尚熏局’征召学徒的那一页,已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被虫蛀空了,只在纸张最边缘的角落,剩下几个字。”
“什么字?”
“壬午年拨付,统归贵妃掌管。”
壬午年!
那是丙申年的整整六年前!
而贵妃,在壬午年时还只是一个贵仪,地位远不如现在尊崇。
她竟然从那么早就开始布局了?
沈流苏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这不是意外,这是处心积虑的销毁。
虫蛀?
这宫里最毒的,从来不是虫子,是人心。
她没有丝毫气馁,反而觉得那张隐藏在暗处的网,终于被她扯出了第一根线头。
次日,稽香院一纸公文送至内务府,理由冠冕堂皇:新晋的七位“香忆使”需完善履历备案,请内务府协查补录七女入宫时的原始文书。
这是按规矩办事,谁也挑不出错。
三日后,内务府的回文来了,一张空白的签押单,上面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批复:“查无存档,无需补录。”
阿念将签押单呈上时,一脸愤然:“主子,他们这是明摆着包庇!”
沈流苏却没看那几个字,而是将那张轻飘飘的纸笺凑到鼻端,轻轻一嗅。
她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纸上,有一丝极淡、几乎与墨香融为一体的余味。
是“定魂蕊”。
这种香料,气味极微,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却唯独有一个用途——在祭奠亡故香师的“断香礼”上使用,寓意尘埃落定,魂魄安宁。
老香婆桂婆在祭拜沈家牌位时,用的就是此香。
而现在,这缕属于死人的气息,却出现在了一份关于活人的公文上。
一股寒意从沈流苏的脊背蹿升。
她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这不是简单的销毁档案,这是一种宣告,一种仪式。
他们是在用祭奠死人的方式,来抹去活人存在过的痕迹。
这是香道中最阴毒的禁术——“除根术”!
将一个人的香脉从传承中彻底剔除,视同绝户。
贵妃,她不仅要夺走沈家的力量,她还要用沈家的方式,将这股力量的源头彻底斩断、埋葬!
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
沈流苏缓缓放下签押单,眼底的温度比窗外的冬夜更冷。
既然文书的路被堵死,那便从实物查起。
人可以作假,但运送过成百上千斤物资的车马,却不会撒谎。
她立刻召来冯承恩。
“我要你查丙申年前后,所有通往尚熏局的物料采办和工程记录,尤其是那些不起眼的、大批量的物料,比如石灰、木炭、砖瓦。”
冯承恩沉默寡言,却心细如发。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深深看了沈流苏一眼,转身便投入到浩如烟海的工部档案中。
两天后,他带回一张早已泛黄起皱的石灰车运单。
“主子,您看。”他指着运单的备注栏,“丙申年六月,西山窑场有一批石灰运往尚熏局,名目是‘熏房墙体防潮改造’。但这个运量,足以把整个尚熏局粉刷三遍。”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道:“我问过窑场的老匠人。石灰吸潮,若是在其中掺入一种特制的黏土,再用火燎一遍,形成的涂层不仅坚固,更能隔绝内外气味长达数年之久……足够掩护一批人,在某个密闭空间里长期藏身,而不被外界的任何‘鼻子’察觉。”
一道电光石火在沈流苏脑中炸开!
藏身!
贵妃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培养!
她是要将这些拥有“慧鼻”的沈家遗孤,像货物一样藏起来!
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用隔绝气味的方式磨灭她们的天赋,用黑暗与孤寂摧毁她们的心智,等她们长大成人,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忘记了香的荣耀,只记得黑暗中的施舍者,再将她们放出来,成为她最忠诚、最隐秘的眼线!
她们不是听香人,她们是被制造成“无声之人”的预备役!
“西山窑场……”沈流苏念着这个地名,眸光骤然冷冽如刀,“冯承恩,备车,我们亲自去看看。”
当夜,月黑风高。
西山废弃的窑场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夜色中透着死寂。
沈流苏带着冯承恩和阿念,避开所有巡夜的禁军,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
在一处早已塌陷的烧陶车间角落,冯承恩根据地基的走向和土质的差异,精准地找到了一处被伪装起来的入口。
撬开厚重的石板,一股陈腐、压抑的霉味混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窖不深,但内部空间却出奇的大。
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看见了地窖深处半截烧焦的木梯。
沈流苏提灯走近,蹲下身。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焦黑的梯脚,那里,一个不足指甲盖大小、几乎与木炭融为一体的“沈”字烙印,清晰地映入她眼帘。
这是沈家工坊出品的器物才会有的标记!
那一瞬间,滔天的恨意与彻骨的冰冷席卷了她。
她仿佛能看见,多年前,一群年幼的女孩被当作牲口一样赶进这个地窖,她们是沈家的女儿,却被囚禁在刻着“沈”字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呼吸着绝望的空气。
可她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悲戚。
她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在这死寂的地窖中显得无比清晰,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快意。
“她以为,把我们沈家的女儿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就能变成她的狗?”沈流苏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语气轻蔑而笃定,“可她忘了,香根,是扎在骨血里的。就算浇再多的毒水,也变不了味。”
“主子,要毁了这里吗?”阿念问道。
“不。”沈流苏摇头,眼中闪烁着布局者的光芒,“原样封存。冯承恩,在入口处,给我种下一株‘识忆花’。”
识忆花,百草苑的奇花之一,本身无色无味,可一旦接触到某种在它“记忆”中的特定香气,花瓣便会泛起肉眼可见的金色纹路。
她要让这个罪恶之地,成为她未来的证人。
回宫后,沈流苏立刻召集了云娘等七名香忆使,在百草苑的密室中进行了一场特殊的“闻香”。
她没有点燃任何名贵的香料,而是在一只小巧的博山炉中,放入了两种极其特殊的香粉混合物——代表沈家故园气息的“故园春”,以及一种能模拟密闭空间陈腐气味的“迷龙引”。
香烟升腾,无声无息。
六名女孩闻了片刻,都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不适与排斥。
那种混浊、压抑的气味,让她们天生敏感的嗅觉感到了极大的冒犯。
唯独云娘,她怔在了原地,清丽的小脸上一片茫然,随即转为一丝困惑与恐惧。
她闭着眼,鼻翼微微翕动,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喃喃道:
“这味道……好熟悉……像小时候……睡过的床底下……”
一句话,尘埃落定。
沈流苏缓缓点头,看向云娘的目光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惜。
只有真正在那种环境下被囚禁过、挣扎过的人,才会将这种象征着牢笼与绝望的气息,深深刻入潜意识,形成无法磨灭的条件反射。
她终于确认,这七人之中,至少有一个,曾是西山地窖里的囚鸟。
当夜,万籁俱寂。
沈流苏独坐于百草苑的密室之中,重新摊开那本《听息谱》。
她取过朱笔,饱蘸印泥,准备在“续篇”的首页,郑重写下云娘的名字。
她将是新一代“听香人”的开端,是她重整香脉的第一块基石。
笔尖悬于纸上,只需落下,便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可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轻、若有似无的陶环嗡鸣,突兀地从宫城东北角的库房方向传来,穿透沉沉夜幕,精准地钻入她的耳中。
嗡鸣声的频率,一短,再短,而后绵长。
沈流苏手腕一僵,朱笔悬停在半空,墨滴汇聚在笔尖,摇摇欲坠,却迟迟未落。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听息谱》中记载的最古老、最原始的一条密语,只有最初代的“守香人”才知道。
其意为:“井已封,路还在。”
有人在告诉她:我知道你去了西山窑场,也知道你发现了那个被封存的地窖。
那个人,不仅知道沈家的秘密,而且,就在这座宫城里,正透过无边的黑暗,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