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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城笼罩在梅雨季节的湿闷空气中,青石板路泛着水光,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陈启明坐在三坊七巷深处的一间茶楼雅座里,手中的青瓷茶盏已凉透,却一口未饮。

阿成快步走上楼梯,布鞋踏在木阶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手中握着一卷用油纸裹紧的信筒,肩头还沾着檐角滴落的雨水。

首领,鄢懧卿的官船昨夜丑时入港,停靠在官码头第三泊位。阿成压低声音,但蹊跷的是,船上卸下的箱笼不多,随行人员却比寻常御史出巡多了一倍。

陈启明接过信筒,拆开封蜡,里面是一张细密的名单。他的目光在几个名字上停留片刻:礼部主事张聪、兵部武库司郎中李政、工部营缮所所正周奎......鄢懧卿一个巡海御史,带这么多部曹官员做什么?

雷震从窗外收回目光,他已在窗前站了半个时辰,观察着对面巡抚衙门前的动静:更怪的是,福建三司的官员在码头上等了两个时辰,鄢懧卿只派了个长随传话,说舟车劳顿,今日不见客。

沈继舟从怀中取出一枚黄铜制的单筒远镜,调整着镜筒长度:我让码头上的眼线仔细看了,那些箱笼虽少,但抬箱的杠夫脚步沉重得很。箱子里装的,恐怕不是文书卷宗。

窗外传来马蹄声,一队锦衣卫驰过湿漉漉的街面,飞鱼服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刺目。为首的百户腰佩绣春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茶楼窗口。

陈启明微微侧身,隐入帘后阴影中。等马蹄声远去,他才沉声道:鄢懧卿这趟来,不单是冲着我们。

严嵩的手伸得真长。雷震冷哼一声,连福建的兵都要插一手。

未时三刻,雨势渐大。茶楼掌柜悄声上楼,在门板上轻叩三下——这是有紧急消息的暗号。

阿成开门接过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黄太监已至,宿乌山馆驿。

终于来了。陈启明将字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作灰烬,司礼监随堂太监黄锦,严嵩在宫里的另一条腿。

沈继舟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镜片,这是他从慕容锋遗物中找到的西洋物件:黄锦此来,必是带着上意。只是不知这,是皇上的意,还是严阁老的意。

雨幕中,一顶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拐进巷子,停在茶楼后门。轿帘掀开,下来个身穿便服的中年文士,正是福建巡抚阮鹗的心腹师爷赵先生。

陈首领久候了。赵师爷拱手为礼,声音压得极低,阮抚台让在下传话,鄢懧卿此行,意在整饬海防、清查私港。

陈启明请赵师爷入座,亲自斟上一杯热茶:整饬海防是假,清查私港......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赵师爷苦笑:陈首领明鉴。鄢懧卿昨日抵埠,今日已调阅了近年所有海防档案,特别是......他顿了顿,嘉靖三十三年至今,所有民间协助抗倭的记录。

茶室里静了一瞬,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果然。陈启明放下茶盏,他是冲着望安岛来的。

不止。赵师爷从袖中取出一页抄录,鄢懧卿还特意问了嘉靖三十四年泉州海战、三十五年台州海战的细节,特别是......蒸汽明轮船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雷震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响。

沈继舟却问道:阮抚台的意思如何?

赵师爷沉默片刻,缓缓道:抚台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福建的海防,离不开陈首领这样的义士。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白:阮鹗会在职权范围内尽量回护,但若圣意难违,他也无能为力。

送走赵师爷,陈启明站在窗前,望着雨幕中的福州城。这座东南重镇,此刻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雨中沉默。

首领,接下来如何打算?阿成问道。

陈启明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等鄢懧卿出招,等黄锦露面,等严嵩的下一步棋。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这局棋,我们不在棋盘中央,就不能先落子。

这一等就是三天。

三天里,福州城表面平静,暗地却波涛汹涌。鄢懧卿闭门谢客,但巡抚衙门、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档案被一车车运进他下榻的馆驿。黄锦住在乌山馆驿,深居简出,但每日都有锦衣卫进出,传递着不知去向的消息。

第四天,雨停了。久违的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闽江滔滔的水面上。

陈启明收到第二张字条,是费尔南多派人送来的。上面用葡文写着简短的一句话:明日晚,三山堂,鄢欲见君。

三山堂......沈继舟展开福州城图,在乌山脚下,是处私宅,主人是位致仕的京官。

鸿门宴。雷震咬牙道。

是鸿门宴,也得赴。陈启明将字条烧掉,不去,就是心虚。

次日傍晚,陈启明只带阿成一人,乘一叶小舟,从水路赴约。小舟在闽江支流中穿行,两岸榕树垂绦,暮色渐浓。

三山堂是座精巧的园林,临水而建,此时已亮起灯火。陈启明在门前下船,早有青衣小厮等候,引他穿过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敞轩。

鄢懧卿已在轩中,未着官服,只穿一袭深蓝道袍,正俯身看着石桌上的一幅海图。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清癯的脸,三缕长须,目光清明。

陈首领,久仰。鄢懧卿拱手,姿态客气,却带着疏离。

鄢大人。陈启明还礼,不卑不亢。

两人对坐,小厮奉上茶点后悄然退下。敞轩里只剩他们二人,以及窗外潺潺的流水声。

鄢懧卿不急着说话,先品了一口茶,才缓缓道:这茶是武夷山的大红袍,去年贡余的。陈首领尝尝。

陈启明依言饮茶,茶汤醇厚,确是上品。

本官这趟来福建,是奉了皇命。鄢懧卿放下茶盏,开门见山,东南海疆不靖,倭患频仍,皇上很忧心啊。

草民等愿为朝廷分忧。

分忧......鄢懧卿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陈首领确实在分忧。只是这忧,分得有些过了。

他站起身,走到栏边,望着夜色中的江水:嘉靖三十三年,陈首领在泉州外海击沉倭船七艘。三十四年,在台州解围,救百姓三千余人。三十五年,更在舟山大破倭寇,焚敌船二十三艘。这些功绩,兵部都有记载。

陈启明静听不语。

但是。鄢懧卿转过身,目光如刀,陈首领的战船从何而来?火炮从何而来?将士从何而来?粮饷从何而来?

自卫乡里,保境安民。

好一个自卫乡里。鄢懧卿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南京兵部清查的卷宗。嘉靖三十三年至今,福建、浙江、广东三省,报失火炮四十七门,火铳二百余杆,硝石硫磺无算。时间、地点,都与陈首领的战绩吻合。

陈启明神色不变:大人明鉴,倭寇劫掠,军械流散,也是常事。

是常事。鄢懧卿点头,但巧的是,这些流失的军械,最后都出现在了望安岛。

他走回桌边,手指在海图上一划:更巧的是,陈首领的船队所用战船,与工部存档的福船、广船样式皆有不同。特别是那种......不靠风帆也能疾驰如飞的船,工部的老师傅看了图样,都说闻所未闻。

敞轩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噼啪声。

陈首领。鄢懧卿的声音低沉下去,你是聪明人。本官今日请你来,不是问罪,是指一条明路。

请大人明示。

献船献图,招安受抚。鄢懧卿一字一句,朝廷可设靖海水师,陈首领任指挥使,望安岛部众编为水师营,一切用度由朝廷支应。从此洗脱匪名,光宗耀祖。

陈启明抬起眼:若草民不愿呢?

鄢懧卿笑了,笑得意味深长:陈首领可知,黄锦黄公公也到福州了?

略有耳闻。

黄公公带来皇上口谕。鄢懧卿压低声音,东南海疆,务须靖平。若有负隅顽抗者......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江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摇曳。墙上的影子随之晃动,如鬼如魅。

陈启明缓缓起身,走到栏边,与鄢懧卿并肩而立。江面上,几点渔火明灭,更远处,是沉睡的福州城。

鄢大人。他开口,声音平静,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围泉州,城内粮尽,城外援绝。是草民率十七艘船,冒死送粮入城,救活百姓三万。

三十四年,倭寇破台州,掳掠妇孺三千。是草民夜袭敌营,救回两千七百余人。

三十五年,倭寇聚舟山,欲犯杭州。是草民率舰队阻敌于外海,血战三日,焚敌船二十三艘,倭寇遁走。

他转过身,看着鄢懧卿:草民不求光宗耀祖,只求一方百姓安宁。若朝廷认为草民有罪,草民愿束手上京,听凭发落。但望安岛的船,望安岛的炮,望安岛的人,必须留在海上。因为倭寇未灭,海疆未靖。

鄢懧卿与他对视良久,忽然叹了口气:陈首领,你是个豪杰。但豪杰......往往不得善终。

但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鄢懧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石桌上,这是黄公公让本官转交的。陈首领,好自为之。

陈启明接过信,信封上空无一字。他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白纸,白纸中央,用朱笔画了一个圈。

圈很小,很圆,红得刺眼。

黄公公说,陈首领是明白人,一看便知。鄢懧卿拱手,夜已深,本官就不留客了。来人,送陈首领。

回程的小舟上,陈启明一直握着那张白纸。阿成撑篙,忍不住问:首领,这红圈是何意?

画地为牢。陈启明将纸揉成一团,抛入江中,黄锦是在告诉我,望安岛就是那个圈。出圈者,死。

月色凄清,照在江面上,碎成万点银光。远处,福州城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巡抚衙门前那两盏灯笼,在夜色中红得如血。

小舟靠岸时,沈继舟和雷震已在等候。陈启明将今夜之事简要说了一遍,最后道:鄢懧卿是明棋,黄锦是暗棋。明棋要招安,暗棋要剿灭。严嵩这是......两手准备。

那我们如何应对?雷震急问。

陈启明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还等?

等黄锦先动。陈启明的目光在夜色中幽深,等他动了,我们才知道,严嵩真正的杀招,藏在哪。

夜色更深了。闽江水滔滔东去,带走了那张画着红圈的白纸,也带走了这个潮湿夏夜里,无声的杀机。

而在乌山馆驿的最高处,一扇窗后,有个身穿蟒袍的太监,正望着江中那点远去的渔火,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身后,阴影中,跪着三个黑衣人。

太监的声音尖细,看看咱们的陈首领,究竟有多大本事,能跳出这个圈。

黑衣人叩首,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江风骤起,吹得满城榕叶沙沙作响。一场暴雨,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