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从一旁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卷崭新的、巨大的图纸，在所有人面前，“哗啦”一声展开。
那是一张比之前任何一张图纸都更复杂、更庞大的设计总图。
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机械结构、管道走向、反应釜集群、以及自动化控制节点。
“这是……”李国华教授凑上前，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年产五百吨级芳纶纤维连续生产线……‘奇美拉二代’？”
“不只是‘奇美拉’。”林旬的手指，点在图纸的最核心位置，“还包括配套的，十座‘高温裂解碳化炉’阵列，以及一套全新的，全流程自动化控制系统。”
“从今天起，实验室关闭，所有人，转入总攻。我们的目标，是在三个月内，让第一批工业级‘龙筋’，从这里，走下生产线！”
德国，路德维希港。
巴斯夫集团总部，一间可以俯瞰莱茵河的顶层办公室内。
卡尔·施密特，巴斯夫特种材料事业部的总裁，正惬意地靠在昂贵的真皮座椅上，享受着午后温暖的阳光。
他手中的骨瓷咖啡杯里，散发着顶级蓝山咖啡的醇厚香气。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优雅。
几天前，他刚刚签署了一项针对中国市场的“特别定价策略”，将对苯二甲酰氯和对苯二胺这两种关键芳纶原料的出口价格，提升了整整四倍，并且附加了极其严苛的最终用户审查条款。
在他看来，这是一步绝妙的棋。
那个遥远国度里，一家名叫“蓝图”的小公司，最近闹出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动静，他们似乎在尝试一种新的沥青改良技术，并且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染指高性能纤维领域。
卡尔甚至懒得去记住那家公司创始人的名字。
在他眼中，这不过是无数试图挑战巴斯夫技术霸权的“小蚂蚱”中的一只，随手一捏，就会化为齑粉。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让这家小公司知难而退，更是要借此机会，向整个中国市场，乃至亚洲市场，重新申明一个铁律：在精细化工这个领域，巴斯夫，就是唯一的上帝。
他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就像一个棋手，轻轻拨动一枚棋子，就能在千里之外，决定一个企业的生死，一个行业的兴衰。
“咚咚咚。”
秘书敲门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古怪。
“先生，我们收到一份来自中国的传真，指名要给您。”
“哦？”卡尔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他放下咖啡杯，接过了那张薄薄的传真纸。
传真纸的质感很差，上面的图像也有些模糊，带着传真机特有的那种颗粒感。
图像上，似乎是一只粗糙的手，握着两个金属挂钩，中间连接着一根几乎看不清的细线。而在图像的下方，一个挂钩呈现出明显的断裂和变形。
“这是什么？一个无聊的恶作剧吗？”卡尔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传真纸下半部分的打印字体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一份简单的性能测试数据表。
标题是：《“blueprint-1” Aramid Fiber preliminary performance data》
“蓝图一号”芳纶纤维初步性能数据。
卡尔的心头，没来由地一跳。
他逐行向下看去。
——断裂强度（tensile Strength）：3.8 Gpa
——弹性模量（Elastic modulus）：135 Gpa
——断裂伸长率（Elongation at break）：2.9%
——耐热性（heat Resistance）：分解温度 530c
……
一连串的数据，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卡尔的心脏上。
他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急促起来。
作为这个领域的顶级专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数据意味着什么。
这些数据，尤其是断裂强度和弹性模量，已经全面超越了他们公司目前最顶级的芳纶产品——Kevlar-49！
“不……不可能！”
卡尔失声低语，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这绝对不可能！
一个连像样的实验室都没有的中国小公司，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制造出性能超越巴斯夫的芳纶纤维？
这一定是伪造的数据！是为了谈判而虚张声势的骗局！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看。
在数据表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
——初步出口报价（preliminary Export price）：28,000 USd\/ton。
“噗——”
卡尔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
美元一吨？
这个价格……
他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巴斯夫的Kevlar-49，对外的报价是美元一吨！
如果这份数据是真的，如果对方真的能以这个价格实现量产……
卡尔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那将不是挑战，而是屠杀！
巴斯夫在这个领域建立了几十年的技术壁垒和价格体系，将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冷静！卡尔，冷静！”他对自己说，“这一定是假的，是中国人惯用的伎俩，他们根本没有能力量产，这只是一份印在纸上的‘战书’，一份虚张声声的战书！”
他努力地想说服自己，但那张照片，那个断裂的钢钩，却像一个魔鬼的印记，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喊道：“接通中国区！马上！我要知道滨海市那家‘蓝图公司’的一切！他们最近在做什么！见了什么人！买了什么设备！所有！一切！”
挂掉电话，卡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闲情逸致。
莱茵河的阳光依旧明媚，但他却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他隐隐有种预感，那个被他视作“小蚂蚁”的东方对手，或许，是一头他从未见过的，披着蚂蚁外衣的史前巨兽。
与此同时，滨海市的盐田滩涂上，一场热火朝天的“工业会战”已经全面打响。
林旬的那张“奇美拉二代”总图，被放大复印了十几份，贴满了各个临时工棚的墙壁。
整个蓝图公司的核心团队，以及李国华教授带来的高校队伍，被林旬毫不客气地打散，重新编组成一个个“攻坚小组”。
“王大锤，侯建设！你们两个，带着钳工和车工班，负责所有非标机械构件的加工！特别是这个，”林旬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图纸上一个复杂的部件上，“‘多级行星齿轮变速箱’，精度要求是‘丝’级，我要它在高速运转下，温升不能超过40度，噪音不能超过60分贝！能不能做到？”
“林工，你这是拿我们当瑞士的表厂使唤啊！”王大锤看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差标注，咂了咂嘴，但眼神里却全是兴奋的光，“不过，我喜欢！保证给你弄出来一个能当传家宝的铁疙瘩！”
“孟山！”林旬转向那个沉默寡言的窑匠，“十座碳化炉，炉膛结构我做了优化，但核心的‘温场均匀性’，要靠你。我要炉内任意两点的温差，不能超过正负5摄氏度！而且，我要你把升温曲线，给我做到可以任意编程控制的程度！”
孟山抬起头，布满灰尘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没有多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开始在上面飞快地写画起来。
“李教授，陈浩！”林旬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技术核心组，“整套生产线的自动化控制系统，就交给你们了。我要的不是简单的pLc逻辑控制，我要的是一个‘会思考’的系统！”
他指着图纸上的传感器布局图：“我们之前做的那个‘神经中枢’，只是一个‘眼睛’。现在，我要你们给‘奇美拉二代’装上完整的感觉系统、神经系统，甚至是一个雏形的‘小脑’！它要能根据上百个实时反馈的数据，进行自我学习和动态微调，在任何工况下，都能自动找到最优的生产参数！”
李国华教授看着林旬天马行空般的构想，听着那些远超这个时代的“模糊控制”、“神经网络算法”等名词，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已经不是在设计一条生产线了，这简直是在创造一个“工业机器人”！
“林总……这……这理论上……”李教授的声音有些干涩。
“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林旬打断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不管理论，我只要结果，三个月，我要看到一个活的‘奇美拉二代’，站在这片土地上！”
说完，他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那片刚刚完成土地平整，即将开始打桩的巨大空地。
在那里，一座属于未来的工业王国，正在等待着它的第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