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区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咸湿的海风吹过这片滩涂,却吹不散那堵由厚重钢板和沙袋垒砌的防爆墙后,众人屏住的呼吸。
除了那个被戏称为“铁胆高压锅”的反应釜内部,传来一阵液体被强制搅动的低沉嗡鸣,再无其他声响。
所有人都清楚,在那粗犷的焊缝和厚重的钢壳之内,一场化学的风暴正在酝酿。
陈浩的眼睛像长在了控制台上,死死锁定着压力和温度两块仪表盘,那两根红色的指针,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林旬给出的这条“非光气法”路线,最凶险的,就是初始升温升压的阶段,两种烈性原料在高温高压下相遇,一旦控制稍有偏差,瞬间的聚合放热,就不是实验失败那么简单,而是会把这个“铁疙瘩”变成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
“温度一百二十度,压力五个大气压,平稳。”
“温度一百五十度,压力八个大气压,催化剂开始活化。”
陈浩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一边报着数据,一边用指尖在控制旋钮上进行着毫米级的微调。
他的大脑此刻就是一台高速运转的386电脑,将仪表上的实时读数,与父亲那本笔记中描绘的各种理论曲线,进行着疯狂的比对和预判。
突然,温度仪表的指针,毫无征兆地向上猛地一跳!
“不好!温度异常!”防爆墙后,李国华教授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这是典型的“热点”现象!反应即将失控的先兆!
李国华身后的几个研究生脸色煞白,其中一个下意识地就要喊出“紧急降温”。
然而,陈浩的手却像钉在了原地,没有去碰那个代表着中止和安全的红色降温按钮。
他的脑海里,一道闪电划过,父亲笔记中一处用红笔画了圈的潦草旁注,清晰地浮现出来:“相变点的热涌,非失控,乃新生之兆,可借其势,以压促之。”
“相信你的判断。”
林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响,却像一颗定心丸,砸进了陈浩狂跳的心里。
陈浩猛地一咬牙,牙根处传来一阵酸麻。他做出了一个与所有教科书、所有安全守则都完全相悖的疯狂举动——非但没有降温,反而将控制压力的旋钮,猛地又拧高了一格!
“疯了!他疯了!”李教授的一个学生失声惊呼,几乎要冲出掩体。
王大锤和孟山等人虽然不懂化学,但也看得出情况不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奇迹发生了。
随着釜内压力的瞬间增高,那根向上跳动的温度指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按住,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后,竟然缓缓地、平顺地回落到了正常区间。
一场足以让整个项目归零的危机,被陈浩用一种近乎于“巫术”的方式,强行驯服。
他不仅仅是在执行一套方案,他是在与父亲跨越时空的灵魂对话,是在用自己的天赋,去理解和掌控化学反应的“脾气”。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再无波澜。
当控制台上代表反应完成的绿色指示灯亮起时,防爆墙后的所有人都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好几个人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经过漫长而煎熬的冷却和泄压,反应釜被打开。
一小烧杯粘稠的、泛着淡淡琥珀色的液体,被陈浩亲手,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这就是他们不眠不休,奋斗了一周的最终成果——高纯度的对苯二甲酰氯单体!
李国华的学生立刻进行快速色谱分析,当结果出来时,那个年轻的研究生看着分析图谱,手都在抖:“李……李老师,纯度……99.2%!”
这个数字,远超之前德国供应商提供的所谓工业纯品!
“成功了!我们他娘的成功了!”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嗓子,压抑了许久的欢呼声,如同火山喷发般在整个实验区炸开,李国华教授一个没忍住,老泪纵横,抱着自己的学生又笑又跳,像个孩子。
王大锤咧着大嘴,一拳砸在孟山厚实的肩膀上:“老孟,看懂没?咱这叫文化人版的炼丹!”
然而,林旬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他示意团队将另一种单体——对苯二胺溶液准备好。
接下来,才是真正见证奇迹的时刻。
在一台简陋的小型湿法纺丝装置前,那烧杯珍贵的琥珀色液体,被注入了储液罐,这一次,林旬亲自上前操作。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屏息凝神。
林旬启动了压力泵。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琥珀色的液体被从一个比头发丝还细的喷丝孔中挤出,垂直地落入下方的凝固浴中。
一瞬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一根金色的、如同清晨第一缕阳光凝固成的丝线,从凝固浴中“生长”了出来,在牵引辊的带动下,缓缓地、优美地缠绕在卷轴上。
它在工地上昏黄的灯泡下,闪烁着黄金般璀璨而又柔和的光泽,美得令人窒息。
“这就是……‘龙筋’的真身?”苏晚晴站在林旬身旁,喃喃自语。
她看到的不是一根丝线,她看到的是瑞士钟表的游丝,是防弹衣的内核,是航空航天的动脉,是源源不断的美元。
林旬没有回答,他小心地剪下一段半米长的金色丝线,将它两端分别绕在两个钢制的挂钩上。
他目光一扫,落在了人群中正兴奋得搓着手的钳工班长刘强身上。
“刘哥,你力气大,来,试试它的斤两。”
刘强嘿嘿一笑,大步走上前,看着那根比缝衣线还细的丝线,有些不敢下手:“林工,这……我打个喷嚏都能给它吹断了吧?”
“试试”林旬言简意赅。
刘强将信将疑地握住两个挂钩,先是试探性地缓缓用力。
金色的丝线瞬间被绷直,发出了琴弦般“嗡嗡”的低鸣。
刘强的脸色变了。
他感觉自己拉的不是一根丝,而是两块焊在一起的钢板!那股反作用力,让他吃了一惊。
“嘿,有点意思!”
他不再保留,怒吼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双臂之上,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坟起,青筋一根根爆出,整个人像一头发怒的公牛。
只听“嘣”的一声刺耳脆响!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断的,不是那根金色的丝线!
而是其中一个实心的、拇指粗细的钢制挂钩,竟被硬生生地拉变了形,从中断裂开来,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而那根金色的丝线,在瞬间的松弛后,依旧完好无损地悬在半空,在风中轻轻摇曳,闪烁着不容侵犯的金色光芒。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颠覆常识的一幕,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良久,陈浩缓缓走到那根丝线前,伸出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像触摸一件圣物般,轻轻地碰了碰它。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旬,眼眶瞬间红了。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完成了父亲的遗志,回答了那张泛黄照片上,那个男人跨越时空的提问。
林旬走上前,拿起那根象征着胜利的金色丝线,将它举在半空中。
“这就是我们的答案。”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激动的李国华、震撼的王大锤、若有所思的孟山、眼中泛泪的陈浩……最后,望向了远方滨海市的万家灯火。
“一根丝线,还不是产品。现在,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我们要把它的产量,扩大一千倍,一万倍!”
他转向苏晚晴,嘴角牵起一丝锋利的弧度。
“可以给我们在德国的‘朋友’,发一份新闻稿了,告诉他们,他们想看的东西,我们自己造出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顺便,附上我们‘蓝图一号’芳纶纤维的性能测试数据,以及……我们对外出口的初步报价。”
“规则,从现在起,由我们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