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业的车队卷起一阵灰黄的尘土,消失在红旗厂斑驳的围墙之外,那几辆挂着特殊牌照的轿车,像几头悄然退去的巨兽,只留下渐行渐远的引擎轰鸣。
车间门口,空气里似乎还凝固着那位国家计委副司长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场。
滨海市建委的何振国与省交通厅的魏建功,两位在地方上跺跺脚地面都要颤三颤的人物,此刻却像两个刚从考场出来的学生,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款的、劫后余生般的震撼与茫然。
“老何,我……我耳朵没出毛病吧?”魏建功,这位以严谨着称的总工程师,声音里竟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飘忽,“林工他……他刚才说的是‘承建’国家‘新长城’计划?我没听错那个动词吧?”
何振国咧着嘴苦笑,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根“大前门”,哆哆嗦嗦地往嘴里塞,可划了好几次火柴,都没能点着。
他哪里是没听错,他是在现场,亲眼见证了这整场堪称魔幻的现实剧。
从一开始张承业抵达时,他提心吊胆,生怕这个在京城以“铁面”闻名的领导一句话就毙了滨海大道项目。
到后来,林旬不疾不徐地祭出“神经中枢”系统,再到石破天惊地抛出“从沥青到动脉”的宏大构想。
最后,更是那场在临时会议室里,几乎算是“绑架式”的合作谈判。
林旬全程没有一句请求,没有半点申请的卑微。他就像一个顶级牌手,平静地摊开一张又一张对手无法拒绝的王牌,然后用无可辩驳的技术实力,向国家最高规划部门,清晰地开出了自己的价码。
“他不是要承建一部分。”何振国终于点着了烟,狠狠吸了一大口,结果被呛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他是要当那块奠基石!老魏,你听见了吗?三年芳纶,五年碳纤……这小子,他娘的,他不是在给滨海造路,他是在给国家造筋骨啊!”
魏建功彻底沉默了。
他下意识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一支笔,拧开笔帽,手悬在半空,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作为总工程师,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试图去量化林旬许下的承诺。
芳纶纤维的聚合反应条件,碳纤维原丝的制备、预氧化、碳化……每一个环节都是吞噬资金和人才的无底洞。
这根本不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一个刚成立没多久的“蓝图公司”能撬动的。
可他又想起林旬站在白板前,平静描绘技术路线图的样子。
那份从容,那份笃定,仿佛他不是在攻克世界级的技术难题,而只是在复述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念头在魏建功心底升起:这个年轻人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一个怎样波澜壮阔的世界?
“完了,”何振国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狠狠碾灭,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老魏,咱俩这回,算是彻底上了贼船了。”
……
与此同时,红旗厂那间被当做临时办公室的屋子里,气氛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俺的娘……我们……这就成功了?”王大锤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捧着一个搪瓷茶杯,眼睛瞪得溜圆,茶水洒出来烫了手都浑然不觉,兀自不敢相信。
他只知道来了个大官,林工跟大官谈了谈,然后……然后好像就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叫成功?这是飞升!”张涛激动得脸庞涨红,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那是国家计委!计委!林工把咱们‘蓝图’这两个字,直接送到了国家最高层领导的案头上了!”
孙志、钱明、吴谦几个“奇人”也聚在一旁,他们不太懂什么国家战略,但他们能看懂何主任和魏总工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能感受到屋里这股快要沸腾的气氛。
“那是不是说,以后俺们想用车床车个啥,想雕个啥,都能跟国家要钱了?”孙志搓着手,两眼放光。
陈浩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着头,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台老旧386电脑温热的机箱。
屏幕上,那条被张承业盛赞为“工业之魂”的绿色曲线,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条线所代表的意义,已经彻底不同了。
它不再只是一个解决熔体破裂问题的算法,它将成为蓝图公司,乃至未来中国新材料产业的心跳。
而这心跳的节拍,是他,在林旬的指引下,一个代码一个代码敲出来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成就感,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喧嚣与激动之中,只有林旬和苏晚晴安静地站在一旁。
林旬摊开自己的右手,静静地看着掌心,与张承业那只有力、干燥、布满厚茧的手握过的触感,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皮肤上。
那不是一次简单的握手。
那是一个承诺,一份赌上了一切的军令状。
从重生到现在,他步步为营,无论是修复水泵,还是研发SmA材料,亦或是建立“神经中枢”,他的目标始终清晰而务实——活下去,赚到钱,然后去实现那些前世未能完成的宏伟工程,弥补那些刻骨的遗憾。
但此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新长城”计划,前世他只是在外围参与过,深知其背后的战略意义何等重大。
那是国家在意识到核心技术被“卡脖子”后,倾尽国力发起的一场悲壮而伟大的工业突围战。无数顶尖的头脑,耗尽了青春与生命,才为后来的腾飞奠定了基石。
而现在,他,林旬,被历史的巨浪,一把推到了这场战役的最前沿,成为了那个冲锋陷阵的旗手。
这不再仅仅是实现个人梦想,这关系到未来数十年一个国家在高端材料领域的自主权,这份份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在想什么?”
一个清冷而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晚晴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递过来一杯温水。
她的脸上没有旁人的狂喜,只有一贯的冷静,但那双漂亮的眼眸深处,却有一簇比任何时候都明亮的火焰在跳动。
“在想,我们好像……玩得有点太大了。”林旬接过水杯,抿了一口,用自嘲的语气笑了笑。
“大吗?”苏晚晴的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车间,“我倒觉得,这才是刚刚开始。”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刚才在脑子里粗略估算了一下,要实现你说的三年芳纶、五年碳纤,并且是具备国际竞争力的规模化量产,单是第一期的设备引进、厂房基建和研发投入,就是一个以‘亿’为单位的数字。还不算后续的人才储备和流动资金。”
她没有说风险,没有说困难,只是用最冷静、最职业的口吻,陈述着事实。
这才是苏晚晴,永远能在一片狂热中,一针见血地找到最致命的那个问题。
林旬看着她,忽然笑了。
“所以,我的苏大总监,你怕了?”
苏晚晴迎着他的目光,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勾起一个自信而耀眼的弧度:“我只是在提醒你,你的梦想很贵。”
她伸出手,很自然地,替林旬理了理因为一天的奔波而有些凌乱的衣领,指尖轻轻触碰到他颈侧的皮肤。
“不过没关系,”她轻声说,“我会想办法,让它变得付得起。”
这一刻,所有的压力和沉重,仿佛都被她这句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的话抚平了,林旬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的万千思绪化为一股一往无前的决意。
他转过身,从堆满杂物的桌上拿起一卷用牛皮筋捆着的巨大图纸,走到屋子中央,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解开皮筋。
“哗啦——”
一声脆响,图纸在半空中展开,像一幅壮丽的画卷,铺满了地面。
那是一副比之前任何图纸都更加复杂、更加庞大的设计图。
无数精密的管道、反应釜、加热单元和控制系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狰狞而充满力量的工业巨兽。
繁复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标注,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却又被其中蕴含的、冰冷的工业美感所深深吸引。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地吸了过去。屋子里的喧嚣瞬间消失,落针可闻。
“这是我们‘新长城’计划的第一项任务。”林旬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们不只是要建一条生产线,我们要从零开始,构建一个完整的工业生态。”
他的手指,缓缓点在图纸最核心的那个部分,一个仿佛巨人心脏般的复杂结构上。
“而这一切,都要从它的心脏开始——”
“蓝图一号,高温裂解碳化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