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辛苦了。”
林旬将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递到王大锤面前,另一个自己啃了一大口。
王大锤接过馒头,没有客气,也狠狠咬了一口。干了一晚上体力加精神高度集中的活,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林工,”他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这图纸,是存心折腾人,差一丝,这块料就废了。”
“能者多劳嘛”林旬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个电木骨架上,“我知道,这活儿只有你干得了。”
一句简单的夸奖,让王大锤心里熨帖了不少,他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接下来,是绕线圈。”林旬的表情严肃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硬骨头。”
他拿出一卷细如发丝的漆包线,和一瓶从赵富贵那里淘来的、专门用于精密仪表的绝缘清漆。
“一共三个线圈,主感应线圈,732圈,两个辅助的激励线圈,各199圈。一圈不能多,一圈不能少。而且,每一圈的张力都要保持一致,不能有任何交叉、叠压。”
王大锤听着,眉头又拧成了疙瘩。
这要求,比加工骨架本身还要变态。
这已经不是车工或者钳工的活了,这是精密电机厂里,那些专门绕制特种线圈的老师傅才有的手艺。
“我……试试吧。”王大锤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他这辈子,还没怕过什么技术难题。
林旬点了点头,又走向另一边。
孙志也刚刚完成了他的工作。
他取下放大目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在他面前的台钳上,那块小小的亚克力,已经变成了一枚晶莹剔透、曲面流畅的微型透镜。
在灯光下,它折射出奇异的光彩。
“林工,你看看,成不?”孙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期待。
林旬拿起那个小东西,对着灯光仔细端详。
他甚至能看到,孙志为了达到最终的光洁度,用最细的砂纸打磨后,又用自己的指肚蘸着牙膏,一点点手工抛光留下的痕迹。
“完美。”林旬由衷地赞叹道,“孙师傅,你这手艺,是国宝。”
孙志嘿嘿一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对他这样的匠人来说,再多的钱,也比不上一句发自内心的认可。
核心的机械部件,在两位顶级匠人的手中,被奇迹般地制造了出来。
现在,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了陈浩身上。
当林旬和苏晚晴端着宵夜走进实验室时,陈浩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与那台386电脑融为了一体。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已经铺满了整整十几页。
苏晚晴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放到他手边,轻声说:“陈浩,先吃点东西吧。”
陈浩毫无反应,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一行代码,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
那是一段关于“信号去噪和特征提取”的算法。他遇到了一个绕不过去的坎。
从传感器传来的原始信号,混杂着大量的环境噪声和机器自身的电磁干扰,像一团乱麻。
他必须从这团乱麻中,精准地找出那个能反映熔体变化的、极其微弱的“特征信号”。
他试了傅里叶变换、试了小波分析,但这些经典算法,在386孱弱的计算能力面前,要么运算太慢,无法做到“实时”,要么就是把有用的特征信号也一并当成噪声给过滤掉了。
“死胡同……”他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林旬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屏幕上的代码,沉默不语。
他知道陈浩卡在哪里了。
这是经典信号处理与未来人工智能算法之间的一道天堑。
陈浩所掌握的,是教科书上的“正规军”打法,规整,严谨,但面对复杂多变的“游击战”,就显得力不从心。
而林旬脑子里装着的,是后世那些基于概率、基于统计、甚至基于“玄学”的机器学习算法。
但他不能直接告诉陈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要让陈浩自己,走出这条路。
“你有没有想过,”林旬忽然开口,“如果分不清敌我,那就干脆放弃分辨。”
陈浩一愣,回过头,满眼困惑。
“什么意思?”
“你的思路,是想从一大堆沙子里,把那一粒金子找出来。”林旬指着屏幕,“但如果,我们不去主动找金子,而是想办法,让所有的沙子,自己‘排队’站好,那剩下的那个不合群的,不就是金子了吗?”
这个比喻,让陈浩的脑子“嗡”的一声。
“让沙子自己排队……”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卡尔曼滤波。”林旬轻轻吐出了一个名字。
这个诞生于60年代,在当时主要应用于航天领域,在民用领域,尤其是在国内,还非常冷门的算法理论,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陈浩脑中那扇尘封的大门。
卡尔曼滤波的核心思想,不是“过滤”噪声,而是“预测”下一时刻的真实状态。
它相信模型,也相信观测,它在“相信”与“怀疑”之间,取得一个动态的、最优的平衡。
这不正是林旬说的“让沙子自己排队”吗?
“我明白了!”陈浩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顿悟之后,豁然开朗的光芒。
他不再迟疑,双手重新在键盘上舞动起来,这一次,他的思路如泉涌,代码行云流水。
旧的算法被推翻,一个新的、以卡尔曼滤波为核心的预测与校正模型,开始在他的手下成形。
林旬欣慰地笑了。
他没有再打扰,和苏晚晴一起,退出了实验室。
走廊里,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苏晚晴看着林旬脸上掩不住的疲惫,有些心疼地说:“你一晚上没合眼了。”
“他们也没合眼。”林旬靠在墙上,声音有些低沉,“晚晴,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了什么吗?”
“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蓝图’的‘骨头’。”林旬的目光悠远,“王师傅的规矩,孙师傅的灵巧,张总工的严谨,还有陈浩的天赋……这些,就是我们这家小公司,敢去挑战世界级难题的底气。这些‘骨头’,比任何先进的机器,都更珍贵。”
苏晚晴静静地听着,她能感受到,林旬对这些人的珍视,早已超越了老板对员工的范畴。
那是一种战友之间的,惺惺相惜。
“那……你是什么?”苏晚晴忽然问道,“如果他们是‘骨头’,你呢?”
林旬沉默了片刻,转头看着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啊……”
“我大概是那个负责把这些骨头,从各个角落里刨出来,再把它们拼成一具完整骨架的‘盗墓贼’吧。”
这个奇怪的比喻,让苏晚晴一愣,随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清晨的微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