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旬的决定,如同一道军令,不容置喙。
刚刚才看到一丝曙光的团队,再次被拖入了一片更深、更未知的迷雾之中。
“涡流检测非导体?”
“这不符合麦克斯韦方程组啊!”
“林工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短暂的沉寂后,年轻的技术员们忍不住开始低声议论,这不是质疑权威,而是一个技术人员面对自己知识体系被颠覆时的本能反应。
连一向对林旬充满信心的张涛,此刻也眉头紧锁,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画着磁感线和受力分析,试图找到一条能够支撑这个疯狂构想的理论路径,但每一次推演,都指向了死胡同。
整个实验室,只有三个人没有说话。
一个是王大锤。
他看不懂什么涡流,什么方程,他只认图纸。
他已经默默地走到白板前,用他那双仿佛自带卡尺的眼睛,一笔一划地将林旬画下的新零件草图,誊抄到自己的工作手册上。
在他看来,林旬给出的,就是“规矩”,他的任务,就是把这个“规矩”变成现实。
另一个是孙志。
他正拿着一块亚克力,在灯光下反复比划,琢磨着该从哪里下第一刀。
林旬虽然改了主体方案,但那个需要手工打磨的微型部件依然保留,只是用途变了,对他来说,活儿没变,就得干。
最后一个,是陈浩。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他的大脑,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除非……除非流体本身被‘极化’……”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冲到自己的工作台前,从一堆杂乱的书中,翻出了他父亲陈启明的那本笔记。
他快速翻阅着,手指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
那一页上,没有多少文字,只有一个奇怪的分子结构式,旁边用红笔标注着一行小字:“……在特定频率的电场下,长链结构偶极矩或可被诱导,呈现‘伪金属性’……”
伪金属性!
陈浩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父亲当年的研究,竟然已经触及到了这个领域!通过施加一个高频交变电场,让非导电的高分子材料,在宏观上表现出类似金属的电磁特性!
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林旬的“涡流检测方案”就有了最根本的、最核心的理论基石!
林旬……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那本从废品站淘来的“无名笔记”里,也记载了这些?
陈浩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但他没有时间去深究,他只知道,眼前的死路,活了。
他抬起头,目光与恰好回过头来看他的林旬在空中交汇。
林旬的眼神平静如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陈浩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386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屏幕上旧的算法代码被毫不犹豫地整片删除,一个新的、空白的文档取而代之。
一场豪赌,正式开始。
“王师傅,”林旬走到王大锤身边,“这个主感应线圈的骨架,是核心中的核心,材料,就用我们之前修复德国水泵时,剩下的那块电木。”
王大锤抬起头,有些意外:“电木?林工,这东西脆,加工精度不好保证。”
“我知道。”林旬递给他一张刚刚画好的详图,“所以,加工的时候,不能用常规方法。全程低速切削,用煤油混合菜籽油做冷却液,一刀的进给量,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的十分之一。”
这些细节,匪夷所思,完全违背了钳工的操作手册,更像是某种玄之又玄的“心法”。
王大锤没有再问,他只是默默记下,点了点头。他已经习惯了林旬这种“不讲道理”的“道理”。
车间的一角,孙志也开始了他的工作。
他没有用任何电动工具,只是拿出了一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微型锉刀和砂纸。
这些工具,都是他自己用废钢筋、旧砂轮一点点手工磨制出来的。
他将那块小小的亚克力块固定在一个微型台钳上,点亮一盏高亮度的台灯,戴上一个修表匠用的放大目镜。
整个世界,瞬间在他的眼中只剩下那块不到指甲盖大小的透明方块。
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缓,握着锉刀的手,稳得像生了根。
“唰……唰……”
锉刀与亚克力摩擦,发出极其细微、却富有韵律的声音。
每一次推动,都精准地带走一层薄薄的材料,每一次回手,都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他身边的几个年轻工人,本来还在为林旬的方案争论不休,不知不觉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孙志吸引了。
他们看到,在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之下,一个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诞生。
那已经不是工业加工,而是一场近乎于“道”的表演。
另一边,车床的轰鸣声响起。
王大锤站在他那台宝贝c630前,神情肃穆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没有急着上料,而是花了整整半个小时,用百分表和塞尺,重新校准了车床的导轨和主轴,每一个动作,都严格遵循着八级工的最高标准。
当他终于将那块黑褐色的电木夹上卡盘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师傅,而是一位即将对一块顽石进行雕琢的宗师。
他按照林旬的“心法”,将车床转速调到最低,挂上最慢的走刀档。
刀尖轻轻地触碰到电木表面,在特制冷却液的包裹下,一道比蛛丝还要纤细的切屑,缓缓地卷曲、延伸……
时间,在机器的轰鸣与手工的打磨中,一点点流逝。
实验室与车间,形成了一个奇妙的互补磁场。
一边,是陈浩在数字世界里,用一行行代码构建着看不见的逻辑大厦。
另一边,是王大锤和孙志在物理世界里,用最原始、最纯粹的技艺,将图纸上的线条,一笔一划地镌刻到现实之中。
苏晚晴穿梭于两者之间,她的办公室成了临时的“战时指挥部”。电话打到省城,打到香港,甚至通过越洋长途联系到了德国的某个电子元件代理商。
她用流利的英语和粤语,与一个个素未谋面的供应商讨价还价,催促进度。
她不懂技术,但她知道,她多争取到一天,实验室里的那盏灯,或许就能早熄灭一天。
夜,越来越深。
当王大锤完成最后一个孔的扩铰工序,关掉车床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他取下那个复杂的线圈骨架,用绒布擦去上面的油污,那块原本平平无奇的电木,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布满沟槽、孔洞,结构异常复杂的艺术品。
他用游标卡尺和内径千分尺进行最后的检验。
当看到游标卡尺的读数与图纸上的尺寸,严丝合缝地对上时,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最难的一个内孔,图纸要求公差是0.01毫米。
而他,凭着纯粹的手感,做到了一丝不差。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冰冷的车床上,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看着手中的作品,又看了看不远处仍在灯下埋头苦干的孙志,和那个在电脑前几乎没动过的陈浩。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给一个老板打工。
他们这群人,更像是一群被一个疯子船长绑上船的各路海盗,正乘风破浪,驶向一片谁也没见过的、充满宝藏与危险的新大陆。
而那个疯子船长,此刻正靠在实验室的门框上,手里拿着两个刚从食堂蒸锅里拿出来的、还烫手的馒头,向他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