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情报获取
病房里,时间仿佛被压缩成了固态的、沉重的铅块,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滞涩感。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如同散落的碎钻,铺陈在无边的夜幕天鹅绒上,勾勒出遥远而模糊的繁华轮廓。但这间被高科技设备和冰冷意志包裹的指挥中心,却像风暴眼中唯一绝对静止、却又承受着最大压力的点。空气里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消毒水的气味,更多是电子设备高频运转散发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几乎能压弯脊柱的、名为“最终责任”的重量。
杨建国如同铁铸的雕像,矗立在巨大的战术屏幕前,屏幕上代表我方行动单位的一个个光点如同蓄势待发的星辰,而代表目标的红色标记则在不断闪烁、移动,或彻底黯淡下去。陈曦指尖在多个键盘和控制界面上飞舞,敲击声如同密集的雨点,永不停歇,她的额头和鼻尖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又被强力的冷气吹干,周而复始,只有镜片后那双专注如星辰的眼睛,没有丝毫动摇。
而我,林峰,则深陷在病床冰冷的枕头里,强行压制着身体深处传来的、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的剧痛和眩晕。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像一层黏腻的薄膜包裹着灵魂,但我的大脑却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在极致的冰冷与炽热间保持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清醒。身体的禁锢,反而让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尤其是那种在黑暗泥沼中浸泡太久所形成的、对同类气息的直觉。
东侧仓库区传来的、经过降噪处理后依然能感受到其激烈的交火声、爆炸声,以及西侧升腾起的、即使隔着屏幕和数据流也能想象出的浓烟与火光,像两把烧红的铁钳,撕扯着这凝固的时空。那是绝望的野兽在发出最后的、徒劳的嘶吼,是弃子在用生命上演悲壮的谢幕。指挥频道里,各小组的汇报声冷静而迅速,带着战前最后的精悍:
“A1组报告,东侧突围之敌已被有效压制,击毙两人,俘获一人,我方无伤亡。正在清理通道,按计划向核心区稳步推进。”
“A2组报告,西侧火势已得到控制,未蔓延至核心区域。纵火分子三人全部被击毙。狙击组视野良好,未发现核心目标从预设出口逃离。”
“b组各分队报告,二级目标抓捕顺利进行中,已成功控制九人,剩余目标均在监控下,预计十分钟内可完成全部收网。”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朱雀”预案稳步推进,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推动着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碾碎一切敢于阻挡的腐朽与罪恶。胜利的天平,正以不可逆转的姿态向我们倾斜。
但我的心,却像被一根无形的、冰冷的丝线越勒越紧。
太顺利了……顺利得有些反常。
周秉义呢?那个如同隐藏在佛爷阴影下的真正毒蛇,那个连自己亲侄子都能作为冰冷筹码埋藏数十年的“老爷子”,他会甘心像阿龙、黑豹那些莽夫一样,在混乱中做无谓的挣扎,或者像张副厅长那样,寄希望于拙劣的伪装蒙混过关?不,绝不可能。
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现出卧底生涯中与周秉义有限的几次近距离接触。他永远穿着得体,言语温和,眼神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永远不知道那平静的水面下藏着怎样的暗流与机关。他欣赏我的“能力”,也曾看似无意地提点过我“黑道”的规矩,但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那温和表象下,一种审视的、评估的、仿佛在掂量一件工具价值的冰冷目光。他谨慎到了偏执的地步,多疑让他连佛爷都未必全然信任。这样的人,在佛爷这棵大树倾倒、自身成为众矢之的时,会没有一条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远超常人想象的退路?
“不对……”我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这微弱的声音在密集的键盘声和频道通讯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但却瞬间吸引了杨建国和陈曦的注意。
杨建国猛地转过头,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盯住我:“林峰,你发现了什么?”他没有问“你怎么了”,而是直接问“发现了什么”,这是对我用生命换来的直觉毫无保留的信任。
陈曦也停下了飞舞的手指,转过头,关切而专注地望向我,等待着我接下来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和眩晕感压下去,让思绪沉入那片充斥着谎言、背叛与血腥记忆的深渊。“东侧和西侧的动静……太刻意了。像是……像是故意演给我们看的。”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将那种模糊的直觉转化为清晰的逻辑,“阿龙和黑豹,是悍将,但不是帅才。这种规模的行动,不像是他们的手笔,更不像是周秉义会采用的……最终策略。”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闪过周秉义可能的行为模式。“他擅长布局,精于计算,永远会给自己留不止一条后路。物理上的突围,在‘潜龙’和如此严密的包围下,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他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他真正的逃亡计划……一定不是硬闯,而是……渗透,或者……隐匿。”
“渗透?隐匿?”杨建国眉头紧锁,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再次投向战术屏幕,上面代表警方包围圈的光带如同铜墙铁壁,几乎不存在视觉上的死角。
“对,”我猛地睁开眼,一种基于对周秉义性格深度了解的推测逐渐清晰起来,“他可能根本就没打算从我们认为的‘出口’离开!仓库结构复杂,有没有我们尚未掌握的、极其隐秘的通道?比如……地下?老旧的城市排水系统?或者……他利用了我们的思维盲区,准备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往外逃,而是往更深处,或者往我们包围圈的内侧……躲藏?”
这个想法让杨建国和陈曦同时神色一凛。
“陈曦!”杨建国立刻下令,“调取仓库及周边区域所有历史建筑图纸,特别是地下管网图!年代越久远越好!重点排查是否有未被标注或已废弃的通道!同时,对仓库内部热源进行再次精细扫描,区分活体热源与设备余热,看看有没有异常的热源消失或移动轨迹!”
“明白!”陈曦双手再次化作虚影,调用更高级别的数据库权限,屏幕上数据流再次疯狂奔涌。
就在这时,指挥频道里传来一个略带急促的声音,是负责监控仓库周边所有无线电频段的“耳朵”小组:“报告总指挥!捕捉到一段极其短暂、加密等级极高、疑似一次性的单向广播信号,信号源模糊,大致定位在仓库核心区与东北方向老旧居民区之间的地下区域!信号内容无法破译,但调制方式非常古老,类似……类似数十年前的战备应急通讯模式!”
地下区域!古老通讯模式!
这两个关键词像两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的迷雾!我猛地想起,在一次跟随马帮穿越边境深山时,曾听一个年迈的、曾是工程兵的老马夫提起过,几十年前备战备荒时期,很多重要的工厂、仓库下面,都修建有错综复杂、甚至通往城市其他区域的防空洞或应急疏散通道。这些通道很多因为年代久远、城市变迁而被遗忘、封存,但图纸……可能还存在!
“图纸!找当年的施工图纸!人防图纸!”我几乎是用尽力气喊了出来,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陈曦反应极快,立刻调整搜索关键词,接入城建档案馆和人防部门的绝密数据库。屏幕上,一张张泛黄的、带着扫描瑕疵的古老图纸飞速掠过。
“找到了!”几分钟后,陈曦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仓库区下方,确实有一个代号‘蜂巢’的、建于六十年代末的小型防空洞网络!主入口在仓库原动力车间下方,另有三个隐蔽出口,其中一个……其中一个的标注位置,就在城北那个李哲消失的居民区边缘,一个废弃的公共厕所后面!”
一切仿佛瞬间串联了起来!周秉义果然利用了这条被遗忘的地下通道!他让阿龙、黑豹在东侧西侧制造混乱,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自己则带着核心人员,通过这条秘密通道,反向潜入我们的包围圈内侧,躲藏到那个看似最危险、实则因我们的注意力被外围吸引而可能暂时松懈的居民区!那里有他预设的“安全屋”,有他埋藏了数十年的“人质”李哲作为最后的筹码!他甚至可能打算在那里蛰伏,等待风头稍过,或者利用李哲与我们进行最后的谈判!
“立刻通知A1组,分出一支精锐小队,携带探地雷达和强光照明,从仓库内部找到并进入‘蜂巢’通道入口,进行追踪!通知在城北居民区待命的便衣侦察组,立刻锁定并控制图纸上标注的废弃厕所出口区域!动作要快,要隐蔽!绝不能让他们利用李哲作为人质!”杨建国的指令如同出膛的炮弹,迅速而精准地传达下去。
然而,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可能还没那么简单。周秉义如此狡猾,他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条可能被记录的旧通道上吗?即使这条通道已被大多数人遗忘。
“杨局,”我强忍着不适,再次开口,声音更加虚弱,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周秉义……他可能还有备用方案。或者说,这条地下通道,可能只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另一个障眼法。”
杨建国目光深沉地看着我:“说下去。”
“以他的多疑和谨慎,在启动最终逃亡计划时,一定会考虑到通道被发现或堵塞的风险。”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所有与周秉义相关的细节,试图捕捉那一丝可能的灵感,“他真正的生路,可能不在于躲藏的地点多么隐蔽,而在于……身份的转换,或者……利用我们内部的某种……思维定势,或者……漏洞?”
我想起了周秉义曾经在一次酒后,对佛爷评价某个落马官员时说过的话,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蠢货!只知道跑路!真正的高手,是让自己‘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不是像老鼠一样钻进地洞!”
“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
什么意思?难道他还有更高明的伪装?或者……他准备了足以以假乱真的其他身份?甚至……他可能利用了我们都忽略的某个环节?
“陈曦,”我转向她,尽管视线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但我努力聚焦,“除了李哲这条线,周秉义还有没有其他极其隐秘的、可能用于接应或伪装的社会关系?比如……他早年资助过的、完全洗白了的、与他毫无明面联系的人?或者……他是否掌握着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能够快速改变容貌的……技术或者资源?” 我记得团伙里曾经隐约流传过,周秉义认识一个神秘的、有本事弄到“以假乱真”身份的家伙,但当时只以为是吹嘘。
陈曦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双手再次在键盘上狂舞,调用更深层次的数据关联模型。“正在深度挖掘周秉义及其关联方数十年的资金流向、社会关系网络,重点筛查异常的无偿捐赠、长期匿名资助,以及……与整形医院、特效化妆师、证件制作等特殊行业人员的隐秘关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指挥频道里不断传来新的消息:
“A1分队已找到仓库内‘蜂巢’通道入口,入口有近期开启痕迹!正在进入追踪!”
“城北居民区便衣组已控制废弃厕所周边区域,未发现目标,正在对出口进行勘察,发现新鲜脚印和拖拽痕迹!”
通道确实被使用了!他们果然走了这条路!
但我的心依旧悬着。那条通道出口的痕迹,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周秉义会不会在半路改道?或者,他让老猫带着李关长甚至李哲走通道,而他自己,则选择了另一条更匪夷所思的路?
突然,陈曦那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等等!这里有一条异常资金流!”
她迅速将一组数据投射到主屏幕一角:“追溯到十五年前,有一笔来自海外离岸公司、数额不大但持续了数年的资金,定期汇入本市一个名为‘安心老年公寓’的慈善机构账户。该机构表面由几位退休教师发起,背景干净。但交叉比对发现,该机构的一位长期卧床、几乎从不见外人的‘植物人’身份捐赠者‘赵永贵’……其早年模糊的户籍照片经过最新AI面容骨骼还原比对……与周秉义年轻时有高达87%的相似度!”
“安心老年公寓?”杨建国眉头紧锁,“那里距离仓库区不远,但完全在我们的核心包围圈之外,属于……相对安全的‘后方’区域!”
“不止如此,”陈曦语速飞快,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划动,调出另一份资料,“我还查到,大约三年前,‘安心老年公寓’以消防改造为由,进行过一次内部整修,承建方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但该公司的一名项目经理,曾与周秉义掌控下的一个空壳建筑公司有过短暂的合作。而就在一个月前,‘赵永贵’的医疗记录显示,他进行了一次‘必要的气管护理手术’,但主刀医生和使用的药物……经过核对,与常规护理流程存在细微偏差,更像是……某种维持深度麻醉或伪装的方案!”
一个惊人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推测浮出水面!周秉义可能早在多年前,就利用慈善机构做掩护,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完美的“隐身”身份——一个无人关注的、长期卧床的“植物人”!他利用机构整修的机会,秘密修建了通往那里的通道?或者,他准备在最后时刻,利用混乱,直接潜入老年公寓,取代那个“赵永贵”,完成金蝉脱壳?!躺在病床上,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等待时机,这远比躲藏在居民区或者亡命天涯要安全得多!而且,“植物人”的身份,完美地解释了为何不能说话、不能移动,规避了几乎所有查验!
这才是真正的“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才是周秉义风格的后手!
“立刻派人封锁‘安心老年公寓’!控制所有出入口,特别是‘赵永贵’所在的房间!但要绝对安静,不要惊动其他人,避免造成恐慌或给目标可乘之机!”杨建国当机立断,声音如同寒铁交击。
命令被迅速下达。一支原本作为预备队的机动小组立刻悄无声息地向老年公寓方向运动。
此刻,我们手中掌握了周秉义可能的两条,甚至三条逃亡路径:通往城北居民区的废弃地下通道,以及可能通往“安心老年公寓”的未知连接,还有张副厅长那条测试性的蒙混路线。情报如同拼图,在我、杨建国和陈曦,以及所有奋战在一线的同志们的努力下,一块块变得清晰。
但最终,周秉义会选择哪一条?或者,他是否还有我们完全未知的第四条路?
我靠在枕头上,感觉身体的力气正在一点点被抽空,极致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头顶。但精神却如同回光返照般灼热燃烧着。我知道,这场心智的较量,这场基于对人性黑暗面深度洞察的博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刺刀见红时刻。
周秉义的逃亡计划,其核心精髓不在于力量与速度,而在于欺骗与隐匿,在于对人性和制度漏洞的极致利用。他像一条狡猾的泥鳅,试图从我们编织的、看似密不透风的大网中最细微的缝隙中钻出去。
但我们,已经看穿了他大部分的伎俩。
“林峰,”杨建国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他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赞赏,更有一种沉重的托付,“你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现在,网已经张开,剩下的,就是收网的动作了。你……休息一下,保存体力。”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依旧在奋战的陈曦,缓缓地、用力地摇了摇头。尽管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尽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刺痛,但我还是努力扯出一个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笑容。
“我……没事。”我轻声说,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要……亲眼看着……他落网。”
我要亲眼见证,这用无数鲜血、牺牲和信念铸就的正义之锤,如何最终砸碎这最坚硬、最狡猾的黑暗核心。这是我的使命,是我父亲林卫东未竟事业的延续,也是我对所有在这场漫长战争中倒下、牺牲的战友们的……交代。
情报已经获取,陷阱已经布下。
最终的狩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