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窗外的梧桐树叶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金黄。顾言琛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新电影的分镜脚本,目光却久久没有聚焦在纸页上。下午接到的那通电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一向优雅从容、语调平稳的母亲,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慌乱。
“言琛,你爸爸他……今天早上在书房晕倒了。”
那一刻,顾言琛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也跟着停跳了一拍。父亲顾弘深,那位在他记忆中永远挺拔、严谨、带着学者威严的男人,竟然会晕倒。
“现在情况怎么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冷静,但握着手机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
“已经送到医院了,初步检查是高血压引起的突发性脑供血不足,幸好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但是……”母亲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几天,还要做更详细的检查。言琛,你爸爸他……不肯好好配合治疗,还在惦记着他那个学术会议。”
顾言琛闭上眼,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固执的父亲躺在病床上,还强撑着要处理工作,而温柔却坚韧的母亲在一旁又急又气地劝说着。这样的场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并不陌生。只是这一次,背景从家里换成了医院,让一切都显得格外沉重。
“我马上订机票。”他没有丝毫犹豫。
“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母亲总是这样,即使在这种时候,还在为他考虑。
“妈,”顾言琛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什么都没有爸爸的身体重要。”
挂了电话,他在书房里静坐了片刻。窗外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但这温暖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父亲今年七十岁了,虽然精神矍铄,但岁月终究不饶人。那个曾经能轻松把他举过头顶、能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不显疲态的父亲,原来也会老,也会病。
他站起身,走向客厅。沈清玥正坐在地毯上,陪着念星和念玥玩拼图。温暖的灯光洒在她和孩子们身上,构成一幅宁静美好的画面。
“爸爸!”念玥眼尖,第一个发现他,张开小手就要抱抱。
顾言琛走过去,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抱起女儿,而是在沈清玥身边坐下。他的沉默和略显凝重的神色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
“怎么了?”沈清玥放下手中的拼图块,关切地望向他。
顾言琛握住她的手,将母亲来电的内容简单说了一遍。随着他的叙述,沈清玥的眉头也渐渐蹙起,眼神里写满了担忧。
“严重吗?现在情况稳定了吗?”她急切地问。
“暂时稳定,但需要住院观察。关键是,爸他不配合治疗。”顾言琛叹了口气,“我订最近的航班回去。”
“我跟你一起回去。”沈清玥毫不犹豫地说,随即看向两个孩子,“孩子们也一起去。这个时候,一家人应该在一起。”
她的果断和支持,像一股暖流,瞬间温暖了顾言琛有些发冷的心。他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我们一起。”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家里忙碌却有序。沈清玥负责收拾行李,特别是两个孩子的物品,细致周到;顾言琛则负责联系航空公司、调整工作安排,语气沉稳,条理清晰。
念星和念玥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格外乖巧。三岁多的孩子已经能懵懂地理解一些事情。念星仰着小脸问:“爸爸,是爷爷生病了吗?”
顾言琛蹲下身,平视着女儿,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是的,爷爷身体有点不舒服,我们现在要回去看他。”
“爷爷会好吗?”念玥也凑过来,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
“会的。”顾言琛将两个女儿一起搂进怀里,感受着她们柔软的小身体和温暖的体温,“我们去看他,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这句话,像是在安慰孩子,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深夜的航班,抵达b市时已是凌晨。顾家的司机来接机,车子径直驶向医院。孩子们在飞机上睡了一路,此时还有些迷迷糊糊,被父母抱在怀里。
高级病房里,灯还亮着。顾弘深半靠在病床上,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正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顾母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脸上带着无奈和疲惫。
“爸,妈,我们回来了。”顾言琛推开病房门,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弘深抬起头,看到儿子一家四口,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皱得更紧:“这么晚,你们跑来做什么?我没什么大事。”话虽如此,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动容,却没有逃过顾言琛的眼睛。
“爷爷!”念星和念玥看到爷爷,立刻从父母怀里挣脱下来,迈着小短腿跑到病床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面对两个粉雕玉琢的孙女,顾弘深脸上的严厉瞬间融化了大半。他放下平板,努力想坐直一些:“星星,玥玥,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
“我们来看爷爷。”念星小声说,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顾弘深放在被子上的手,“爷爷,疼吗?”
念玥则踮起脚尖,努力想把怀里一直抱着的兔子玩偶放到床上:“爷爷,我的兔兔给你抱,抱着就不难受了。”
看着两个孙女纯真关切的眼神,听着她们软糯的话语,顾弘深紧绷的脸部线条彻底柔和下来。他伸出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轻轻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声音是罕见的温和:“爷爷不疼,看到星星和玥玥,就好多了。”
沈清玥适时地上前,将带来的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爸,妈,我熬了点清淡的鸡丝粥,你们半夜要是饿了可以垫垫肚子。”她又看向顾父,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爸,医生说了您需要静养,工作上的事,能不能先放一放?”
顾弘深看了看儿媳,又看了看儿子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以及两个孙女期待的目光,终于叹了口气,将平板电脑递给了旁边的顾母:“好,听你们的。”
这一刻,顾言琛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眼前的景象——固执的父亲在亲情的包围下终于软化,温柔的母亲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妻子体贴周到地安排着一切,两个年幼的女儿用她们的方式表达着爱与关心——他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对父亲病情的心疼与担忧,有对妻女支持的感激,更有一种深刻的感悟。无论他们在外面取得多大的成就,拥有多少光环,在家人需要的时候,放下一切回到彼此身边,才是最重要的。所谓的成功与名利,在健康与亲情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走过去,接过母亲手中的平板电脑,轻声说:“妈,您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我来守着。”
顾母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多头的儿子,看着他眼中沉稳可靠的光芒,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
顾言琛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对父亲说:“爸,睡会儿吧,我在这儿。”
顾弘深看了看儿子,没有再坚持,缓缓闭上了眼睛。或许是真的累了,或许是因为家人在身边的安心,他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念星和念玥也困了,依偎在沈清玥怀里打着哈欠。沈清玥对顾言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带孩子们去附近酒店休息,早上再过来。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父亲平稳的呼吸声。顾言琛静静地看着父亲沉睡的容颜,那张曾经严肃、令他敬畏的脸上,如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透露出难得的脆弱。
他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想起父亲手把手教他写毛笔字时的严厉,想起他考试取得好成绩时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想起他决定报考电影学院时,父亲震怒失望却又最终妥协的复杂神情……那些曾经觉得是隔阂与压力的过往,在此刻都化为了理解与心疼。
父亲这一代人,习惯了克制,习惯了将情感深藏,用严格的要求来表达关爱。他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用了他的方式。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顾言琛轻轻握住父亲放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曾经宽厚有力、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的手,如今也布满了皱纹,显得有些干瘦。
他低声承诺,像是在对父亲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爸,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亲情,或许就是这样。它不需要时时刻刻的轰轰烈烈,而是在风雨来临时,自然而然地聚拢在一起,用彼此的温度共同抵御世间的寒冷。它是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无论航行多远,都知道有一个可以回去的港湾。
在这个普通的秋日清晨,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顾言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家”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