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北京,天空是一种清澈高远的蓝。电影学院那栋颇有年头的红砖教学楼里,此刻却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活力。能容纳两百人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连过道和后排空地都挤满了学生,晚来的只能倚在门口,翘首以盼。
空气中弥漫着年轻特有的躁动与期待。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起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讲台旁那扇不起眼的侧门上。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窗外梧桐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侧门被轻轻推开。
沈清玥走了进来。
她没有刻意打扮,穿着一件简约的浅灰色羊绒衫,黑色修身长裤,长发在脑后松松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部线条。素颜,只在唇上点了一抹淡淡的豆沙色。她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温和而平实的微笑,仿佛不是来见一群狂热的崇拜者,而是来赴一场与年轻同行的寻常约会。
然而,当她站定在讲台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时,一种无形的、属于顶尖演员的气场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让原本就安静的空间更添了几分庄重。
“同学们,下午好。”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悦,稳定,带着一种能抚平躁动的力量,“我是沈清玥。”
没有多余的称谓,没有浮夸的自我介绍。简单的六个字,却让台下许多学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
这是电影学院建院七十周年系列活动之一——“大师传承”公开课。沈清玥是受邀主讲人中最年轻的一位。
她今天要分享的主题是:“在角色的灵魂里,找到自己。”
没有准备华丽的ppt,没有堆砌晦涩的理论。她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与朋友聊天般,从自己刚杀青的一部小成本文艺片《春逝》开始讲起。她在片中饰演一位罹患阿兹海默症的退休舞蹈教师。
“接到剧本后,我去了三家养老院,和十七位患有不同程度认知障碍的老人相处了两个月。”沈清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不是去‘观察’他们,我是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散步,听他们反复讲述那些模糊却执着的记忆碎片。”
她讲述了一位曾经是语文老师的老先生,总是把她认成他的女儿,每天见到她,都会用颤抖的手从枕头下摸出一颗珍藏的、已经有些融化的水果糖给她。她讲述了一位失去大部分记忆的老奶奶,却在听到某首老歌时,眼神会瞬间恢复清明,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仿佛回到了她的舞台。
“技术,技巧,这些都是骨架。”她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按在胸口,“但让角色活过来的,是血肉,是灵魂。而这血肉和灵魂,来自于你对‘人’的理解,对生活的敬畏。”
她开始即兴表演《春逝》中的片段。没有妆发,没有戏服,甚至没有对手演员。她只是微微佝偻了背,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到捕捉到某个虚无焦点时的瞬间亮起,再到记忆如潮水般退去后的空洞与无措……整个过程不过三分钟,教室里落针可闻。当她缓缓直起身,眼神恢复清明时,许多学生的眼眶已经红了。那不是表演,那是灵魂的短暂出窍。
“现在,”她看向台下,“有没有同学愿意分享一下,你们在塑造角色时,遇到的最大困惑?”
短暂的沉默后,一只手臂怯生生地举了起来。是个坐在前排、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看起来有些紧张。
沈清玥对他鼓励地点点头:“请说。”
“沈老师,我……我最近在排一个片段,是《雷雨》里的周萍。”男生站起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我看了很多资料,也分析了人物小传,但……但我总觉得我演出来的周萍是空的,只有愤怒和挣扎,没有……没有血肉。我找不到进入他内心的那把钥匙。”
沈清玥认真地听着,等他说完,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你觉得周萍最害怕的是什么?”
男生愣了一下,努力思考着:“是……是事情败露?是父亲的权威?”
“这些都是外因。”沈清玥摇摇头,走下讲台,来到学生中间,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渴望知识的脸,“周萍最深的恐惧,来自于他对自我身份的迷失和否定。他生活在巨大的阴影下,渴望冲破牢笼,却又被自身的懦弱和所受的教育牢牢束缚。他的每一次爆发,其实都是一次失败的自救。你要找到的,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为什么不得不这么做’背后的,那份深不见底的痛苦与绝望。”
她走到那个男生面前,声音放缓:“试着忘掉‘表演周萍’,先试着去理解一个活生生的人,理解他的枷锁,他的无奈,他灵魂里的每一个褶皱。当你真正懂得他的痛苦时,你不需要‘演’,你站在那里,就是他了。”
男生怔怔地看着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豁然开朗。
接下来的互动环节,气氛热烈了许多。学生们争相提问,从如何克服镜头恐惧,到如何处理与导演的意见分歧,再到如何平衡商业与艺术追求。沈清玥一一作答,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只有平等的分享和真诚的建议。她分享了自己早年试镜失败数十次的经历,分享了在片场与导演据理力争、只为一句台词修改的执着,也分享了在商业大片和文艺小品之间做选择时的考量。
“演员这条路,很苦。”她坦诚地说,“它考验的不仅仅是你的天赋和技巧,更是你的心性,你的耐力,你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慈悲。它会放大你的敏感,也会考验你的坚强。”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话剧团后台对镜苦练的自己。
“但是,它给予你的回报,也是任何其他职业无法比拟的。它让你有机会体验无数种人生,透过不同的眼睛看世界。它让你永远保持学习,保持对生活的感知。最重要的是,”她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坚定的力量,“当你真正用一个角色触动了另一个人的心灵时,你会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公开课原定两小时,最终持续了将近三个半小时。结束时,学生们自发地全体起立,掌声如同雷鸣,久久不息。许多学生涌上讲台,想要签名、合影。沈清玥没有丝毫不耐,耐心地满足大家的要求,还会温和地跟一些学生多聊几句,给出针对性的建议。
等她终于从热情的学生包围中脱身,在助理的陪同下走向休息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教学楼走廊空旷而安静,与方才教室里的热烈形成鲜明对比。
助理递给她一瓶水,忍不住感叹:“清玥姐,你讲得真好。我看好多学生眼睛都是亮的。”
沈清玥接过水,喝了一口,缓解有些干涩的喉咙。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一种分享之后、精神得到满足的愉悦。
“不是因为我说得多好,”她摇摇头,看向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是因为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种对舞台最纯粹的渴望,对表演最赤诚的热爱。”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些许怀念,更多的却是欣慰,“这个行业需要新鲜的血液,需要真正热爱它、敬畏它的人。如果我们这些所谓‘过来人’的经验,能让他们少走一点弯路,能帮他们更坚定地走下去,那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之一。”
她想起那个提问的男生,想起他听完解答后那双骤然明亮的眼睛。那束光,或许微弱,但谁又能断定,它未来不会成长为照亮一方天地的星辰呢?
传承,从来不是单向的给予。在倾囊相授的过程中,她自己也重温了初心,感受到了责任的重量,以及行业得以生生不息的希望。
坐进车里,她拿出手机,看到顾言琛发来的消息,问她是否顺利,孩子们想妈妈了。她看着屏幕上简短却温暖的字句,又回头望了一眼在暮色中肃立的电影学院教学楼。
这里,是梦想开始的地方,也应是梦想传承的驿站。
她低头,指尖在屏幕上轻快地回复:
“很顺利。看到很多好苗子,感觉看到了以前的我们。这就回家。”
发送完毕,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教室里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无限可能的脸庞。
星光,从不独享璀璨。
它的使命,是照亮更多赶路的人,让这片艺术的星空,永远星河滚烫,代代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