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昊步入长乐宫时,殿内熏香袅袅。郑太后端坐凤椅,面前的紫檀案几上摆着精致的茶点。一碟桂花糕,一盏杏仁酪,都是萧昊自幼最爱吃的。
“儿臣给母后请安。”萧昊神色如常,行礼的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平常的母子之约。
郑太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慈爱笑容:皇儿来了,快坐。这是母后让小厨房特意准备的,你批阅奏折辛苦,该歇歇了。
萧昊目光扫过那盏杏仁酪,注意到碗沿有一处极淡的粉末痕迹。他的心缓缓沉了下去,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儿臣谢母后挂念。
他在对面坐下,郑太后亲自将杏仁酪推到他面前:快尝尝,还是从前的味道。
萧昊端起瓷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触感。他看见母后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看见她下意识攥紧的帕子。
母后,他忽然开口,儿臣记得小时候,每次生病不肯吃药,您都会备一碗杏仁酪。说喝了就不苦了。
郑太后的笑容僵了一瞬:皇儿还记得……
儿臣都记得。萧昊凝视着手中的瓷盏,记得您陪儿臣读书到深夜,记得您为儿臣缝制冬衣,记得您说……永远都会护着儿臣。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郑太后不由自主地别开了视线。
殿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萧昊目光微垂,轻轻搅动着瓷盏中的杏仁酪。他多么希望母后此刻能夺过这盏杏仁酪,能抱着他说皇儿,母后错了。
快喝吧,要凉了。郑太后的语气温柔,宛若小时候他生病哄他喝药一般。
萧昊低垂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掩去眸中最后的痛楚。他端起瓷盏,在郑太后紧张地注视下,将杏仁酪缓缓送至唇边——
就在这一刻,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宫女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娘娘!不好了!偏殿走水了!
郑太后猛地起身:什么?
趁着她分神的刹那,萧昊手腕微倾,将大半碗杏仁酪尽数洒在袖中。待郑太后回头时,只见他正放下空碗,唇角还沾着些许奶渍。
母后这里的杏仁酪,还是这般美味。他微笑着,仿佛什么都不曾察觉。
郑太后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一切如常,这才松了口气:皇儿喜欢就好。明日母后再让人给你送去。
“好,儿臣多谢母后。”萧昊垂眸掩去眼底冷意,袖中的手却悄然握紧——那半盏杏仁酪正贴着肌肤,温热逐渐褪去,却灼得他心口发疼。
“儿臣方才想起,前朝还有政务要处理,”他缓缓起身,“母后若无事,儿臣便先告退了。”
说着,他朝着郑太后恭敬一礼,姿态如常。但在转身的刹那,眼底最后一丝温情已彻底散去。
走出长乐宫时,夕阳正好,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对等候在外的心腹内侍沉声道:“告诉端木珩,该收网了。”
这一声令下,不仅是对郑家、对武安王的清算,更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彻底失望与决绝割裂。
这一刻,他已不再是任何人的孩子,而是一个真正执掌江山社稷的帝王。
而另一边,就在年轻的帝王刚刚下达密旨之时,端木府书房内,正进行着另一番的暗流涌动。
端木珩与上官徽对坐,正低声商议着后续步骤,残阳映照下,上官徽的脸色虽仍有些苍白,眼神却已沉淀下来,带着与丈夫同进退的决然。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赵睿刻意压低却难掩急切的禀报:“将军,上官府的老管家求见,说有万分紧急之事,务必面见将军。”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上官徽的心头更是一紧,父亲此刻派管家前来,意欲何为?是再次施压,还是……
端木珩不动声色地握了握妻子的手,转而朝外沉声道:“请他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老管家步履蹒跚地走进书房。只见他双手紧紧捧着一个深色木匣,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将军,夫人!老爷他……他让老奴务必将此物,亲手交到将军手中!”
他的声音悲怆而决绝,让上官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端木珩眉头紧锁,上前接过木匣。木匣入手微沉,带着一丝陈旧的木质气息。他暗暗瞥了老管家一眼,只见老管家老泪纵横,嘴唇颤抖着,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难以言说。不再迟疑,他缓缓打开木匣,匣中别无他物,只静静躺着两封书信:一封边缘有着明显焦黄痕迹,似乎被火燎过;而另一封却是墨迹尚新,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端木珩眉头微蹙,与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拿起了那份焦黄的书信。
只看了一眼,便见他的瞳孔骤缩——那竟是一道手令,出自武安王萧煜的手令!
信中语气强硬,明确指令上官泰如何“发现”并“呈递”石砚之与废太子的“往来密信”,末尾甚至还盖着武安王的私印!而那焦黄的痕迹,显是当年本该阅后即焚,却不知何故竟被上官泰偷偷留存了下来。
上官徽也看到了那纸手令,虽然她早已得知真相,但亲眼看到这白纸黑字、证据确凿的指令,她的身体还是不由地浑身一颤。
端木珩目光微凝,压下心中的震动,将那手令递给上官徽,又缓缓拿起另一封墨迹尚新的信笺——却是上官泰的绝笔。
他眸光微动,缓缓展开信笺,只见信上写道:
“珩儿、徽儿亲启:
当你们见到此信时,为父大抵已无颜苟活于世。半生宦海沉浮,终是黄粱一梦。梦醒时分,唯余悔恨滔天,罪孽深重。
当年一念之差,受私心与权欲蛊惑,铸下构陷忠良之大错。石太傅满门血海,云归贤侄半生流离,皆源于我之恶行。多年来,此事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我心,不得安宁。尤见徽儿你……眉眼间愈发似你母亲当年,更令为父无地自容。
太后欲以旧事挟我,迫我就范,继续这腌臜勾当。然,为父残躯已不堪再负罪孽。上官氏门楣,不容我再玷污。玄儿前程,更不能为我所累。
此手令,乃萧煜当年亲笔,我私藏至今,今交予珩儿。或可助你扳倒奸王,厘清真相,还石太傅一个迟来的公道。此亦是我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弥补。
徽儿,吾女。为父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九泉之下的母亲。莫要为我这不堪之父悲伤,亦莫要让上官家成为你的负累。从今往后,望你与珩儿携手,堂堂正正,光风霁月。
罪人上官泰,绝笔”
端木珩紧握信件的手指蓦地一紧。纵然他对上官泰所为不齿,此刻面对这以死谢罪的绝笔,心中亦不免泛起层层波澜。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妻子,将信笺缓缓递给了她,上官徽已从丈夫的神情和那攥紧的手指上猜到了几分。
她颤抖着接过信笺,一字一句地看着,有水珠忽然滴落在了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父亲……他……”上官徽哽咽难言,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以头触地,老泪纵横道:“老爷他……交代完老奴,便将老奴赶出了书房……待老奴觉着不对劲,强行闯入时,老爷他……已经饮鸩自尽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父亲死讯,上官徽仍是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幸亏端木珩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揽入怀中。
“他……终究还是……”上官徽伏在丈夫肩头,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呜咽声压抑而悲痛。
端木珩一面轻抚妻子的后背,一面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封焦黄的手令。上官泰用生命送来的这份证据,来得太及时了!这足以成为扳倒武安王萧煜的关键一击。
他低声对妻子道:“徽儿,岳父以死赎罪,这份勇气与决绝,我们当铭记。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说完,他忽然对外沉声喝道:“赵睿!”
“属下在!”赵睿应声而入。
“立刻持我令牌,调一队绝对可靠的亲兵,秘密封锁上官府,保护现场,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对外暂称上官大人突发恶疾!”
端木珩快速下令,此刻他必须稳住局面,防止有人狗急跳墙,破坏证据或徒生事端。
“是!”赵睿领命而去。
端木珩又对悲痛欲绝的老管家道:“管家,你先回去,稳住府中。一切待本官处置。”
老管家重重叩首:“是,将军。老奴……老奴这就回去,定不负将军所托。”
言罢,他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退出了书房,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愈发佝偻而凄凉。
书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上官徽的哭声渐渐止息,但肩膀仍在微微耸动。端木珩扶她坐下,为她拭去眼泪,将那份泛黄的手令和绝笔小心收好,放入了怀中。
“徽儿,”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岳父用他的方式,为当年的过错付出了代价,也为我们扫清了最后的障碍。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我们必须利用好他送来的这份证据,让这份代价,变得更有价值。”
上官徽抬起泪眼,看着丈夫深沉如渊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胜利在望的狂喜,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与她共担一切的决心。她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悲恸,反手用力回握住了他,仿佛要从他那里汲取力量,也仿佛是在借此传递自己的决绝。
“妾身明白。”她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旧债已偿,新局当立。妾身不会退缩,定与将军共进退。”
端木珩见妻子振作起来,心中稍慰,他轻轻拍了拍上官徽的手背:“此事非同小可,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话音未落,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亲兵在外禀道:“将军,夫人,宫中来人了,言奉陛下口谕。”
端木珩与上官徽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迅速收敛情绪。端木珩松开手,两人同时起身整理衣冠,上官徽拭去眼角残泪,端木珩则敛去面上柔情。
“快请。”端木珩沉声应道,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沉稳。
一名身着内侍服饰、面容精干的密使快步而入,他并未多礼,直接压低声音道:“端木将军,陛下口谕,‘该收网了’。”
短短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书房。
端木珩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分,眸中瞬间迸发出锐利无比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终于亮起的寒星。他等这一刻太久了!所有的布局,所有的隐忍,都将在今夜见证分晓。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胸前那份刚刚得到的,尚带着上官泰生命体温的铁证,一股激昂的热血在胸膛中奔涌。
他猛地抱拳,声音斩钉截铁,“臣,端木珩,领旨!”每一个字,仿佛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带着千钧的重力。
而身后,上官徽在听到那四个字的瞬间,呼吸亦是微微一滞。她下意识地靠近了端木珩一步,那不是寻求庇护的依赖,而是并肩作战的默契。
父亲新丧的悲痛与骤然压下来的重任交织,让她有片刻的僵硬,但下一刻,她的眼神便已变得无比坚定。她微微昂起头,目光与端木珩在空中交汇,无声地传递着彼此的信念与力量。
她明白,从此刻起,不再有退路,也不需有退路。他们将携手面对一切,去完成那未竟的使命。
密使得到回复,躬身一礼,迅速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门重新合上。
端木珩转向妻子,伸出手。上官徽没有任何犹豫,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走吧。”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蕴含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上官徽点头,与他十指相扣。
夫妻二人携手走出书房,走向那片已被皇帝的旨意和他们的决心点燃的、注定要改写洛阳格局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