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八年元月十九日,午时刚过。
一场无声的暗涌在洛阳城的各个角落急速展开,其激烈程度,远比清晨更甚。
上官府紧闭的朱门,终究被一道隐秘的叩响打破。
郑太后宫中的心腹女官,亲自带着太后的口谕来到了上官府。她并未走正门,而是经由一条仅有少数人知道的密道,直接出现在了上官泰的书房内。
上官泰虽早有预料,却在见到来人的瞬间,脸色还是不受控的惨白了几分。他嗓音干涩:“娘娘有何旨意?”
“太后娘娘懿旨,”女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上官大人需谨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刻若自乱阵脚,便是万劫不复。咬紧牙关,抵死不认,端木将军投鼠忌器,事情尚有转圜之机。若有人心生妄念……”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想想上官氏的百年基业,想想公子上官玄的前程。”
这已经不仅是安抚,更是赤裸裸的警告。
上官泰冷汗涔涔,连连称是,垂在袖中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在女官转身离去后,他眼中那抑制不住的惊慌竟渐渐凝结成了一种异样的决绝。
他知道他再无退路了,太后的步步紧逼,端木珩的悬颈之刀,与其到时候身败名裂,拉着整个上官氏为自己陪葬,不如……
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眼中的颓唐也随着他的举动悄然散去。只见他径直走向书案,案上铺开了一张素笺,那支惯常用的紫毫狼笔此刻握在手中,却仿若千钧。他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但笔尖落下时,却异常沉稳。浓墨饱蘸着他积压多年的悔恨与决绝,他写的很慢,字迹却依旧保持着世家风范的雍容与气度。
待最后一笔落下时,他缓缓搁下笔,静坐了片刻,方才将那素笺小心折起,放入一个早已备好的信封之中。随即又从一个隐秘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深色木匣,将信郑重地放入其中。
做完这一切,他陡然朝外唤道:“来人。”嗓音仍带着些许沙哑。
老管家应声而入。上官泰将他招至身前,低声耳语了数句。
“老爷,这……”老管家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向主人,
“去吧。”上官泰抬手打断,目光沉凝却不容拒绝,“照吩咐的去做。”
老管家喉结滚动,终是深深一揖:“老奴……遵命。”
望着老管家离去时微颤的背影,上官泰缓缓跌坐进太师椅中,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气。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上官氏历代先祖的牌位,闪过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风风雨雨,闪过……那道明媚而又鲜活的身影。
窗外,风声渐起,吹得窗棂微微作响,恍若命运无声的催促。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年的金谷园,一袭红衣的女子执白子与那个清冷孤傲的男子对坐弈棋,眉梢眼角,尽是灼灼风华……
窗外暮色渐沉,终是将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吞噬殆尽。
而与此同时,在那重重宫墙之内,另一场关于命运的暗涌也正在滋生。
长乐宫偏殿中,郑三娘正将一食盒轻轻放在案上,她今日特意选了件宽大的深色云纹宫装,遮住她早已显怀的孕肚,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步摇,整个人看上去素净却又不失端庄,然她的指尖却因紧张而微微泛白。
“阿姐万福金安。”她盈盈下拜,唤得亲昵,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闻阿姐近日凤体违和,小妹特备了您最爱的杏仁酪。”
“难为你,不好生在家里待着,还巴巴跑来。”说着,她挥手屏退了左右,眼中忽然少了几分暖意,淡淡道:“父亲让你来的?”
郑三娘起身,却未直接答话,而是在榻边绣墩坐下,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阿姐明鉴。实是武安王托父亲让我传一句话给您,说……”她咬了咬唇,似是难以启齿,最终还是狠下心,“说……如今局势,唯有请陛下‘静养’些时日,方能稳住朝局。”
“你说什么?”
本靠坐在凤榻之上的郑太后闻言猛地直起身子,眸色陡然锐利。
郑三娘被郑太后骤然凌厉的目光吓得心头一颤,却还是硬着头皮从食盒夹层中取出一封密信和一个不起眼的青色小瓶,“武安王言,此法当年既对先帝有效,今日亦可解燃眉之急。此药他手中还有一些,效用……阿姐您是知晓的。”
郑太后的目光死死盯在那玉瓶上,指尖瞬间冰凉。她当然记得——当年先帝晚年性情大变,行事昏聩,正是萧煜通过她,在药食中做了手脚!那是她深埋心底、永不愿触及的秘密。
“他竟还敢提当年!”郑太后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如今是要本宫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阿姐息怒!”郑三娘急忙道,“武安王与父亲皆言,此非伤害陛下,实是保全之策!陛下年轻,被端木珩等奸佞蛊惑,若一味追究旧案,只怕不仅郑家与武安王府不保,届时皇权旁落,朝纲动荡,陛下安危亦难料啊!让陛下‘静养’,待铲除奸佞,朝局稳定,再迎陛下重掌乾坤,方是上策。”
见郑太后神色动摇,郑三娘又补充道:“父亲说,他已仔细查验过此药,与当年……份量手法无异,只需放入陛下日常饮食,陛下便会逐渐嗜睡,精神不济,绝无性命之忧。待事成,慢慢减了药量,陛下自会康复。”
郑太后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当年先帝逐渐萎靡的模样,又想到如今儿子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以及郑家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剧烈的挣扎在她脸上浮现。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声音沙哑而疲惫:“回去告诉郑尚书……此事,本宫……知道了。”
她没有去接那玉瓶,但郑三娘会意地将它轻轻放在案几上,深深一拜,悄然退了出去。
空荡的殿内,郑太后独自望着那玉瓶,仿佛在看一条毒蛇。为了郑家,为了她太后的尊荣,她终究……还是又走上了这条路。
几乎在郑三娘离开长乐宫的同时,萧煜也得到了消息。
“王爷,世子妃已从宫中出来,看神情,事情应是成了。”幕僚低声道。
萧煜脸上陡然露出狰狞而得意的笑容:“很好。太后那个女人,终究还是放不下她的权势和家族。”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当年能让她对先帝下手,如今就能让她对亲生儿子下手。传令给我们安插在太医令的人,全力配合太后行事。”
“王爷神机妙算。只是,此事若泄露……”幕僚担忧道。
“怕什么?”萧煜冷笑,“药是郑家的人送进去的,手是太后伸向自己儿子的。就算事发,也与本王无关!届时朝堂大乱,陛下‘病重’,便是我们翻身之机!”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重新掌控大权的那一刻。
萧昊端坐在御案之后,静静地看着案上的一封密奏,上面赫然详细记载了萧煜与幕僚的对话。
年轻的脸上阴沉无比,眼底深处骤然掠过一丝凛冽的杀意。
随即,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骤然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变成一派处变不惊的模样。
“果然……还是这套把戏。”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当年对先帝,如今对朕。朕的这些亲人,可真是……‘情深义重’!”
“郑三娘方才去探望太后了?”他声音淡淡,仿佛不经意间问起。
“是。”心腹内侍垂首答道,“带去了太后素来爱吃的杏仁酪,二人单独相处了近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萧昊目光微闪:“可有留下什么不该留下的东西?”
“回陛下,”心腹内侍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禀道:“据影卫回报,郑三娘离开时,长乐宫偏殿案几上多了一个青色玉瓶。”
“青色玉瓶……”萧昊眸色骤缩,目光落在密奏上萧煜与幕僚的对话上。
“那玉瓶……”他声音低沉了几分,“母后收下了?”
内侍微微抬眼,目光快速扫过天子的脸色,谨慎答道:“郑三娘离开时,那玉瓶已不在她身上,想来……应是留在了长乐宫。”
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通报:“陛下,长乐宫来人,说太后娘娘备了陛下最爱的茶点,请陛下过去一叙。”
心腹内侍脸色骤变,急切地看向皇帝:“陛下,这分明是……”
“朕知道。”萧煜的声音森然,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已然褪尽。
“回复母后,朕稍后便到。”
他起身,任由内侍为他整理衣冠,铜镜里的少年,眉宇清冷,却再不见半分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