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斯特,冷冷地瞥了庞贝一眼,然后用下巴极其轻微地朝自己空了的酒杯方向示意了一下。
庞贝立刻领会,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属于“不靠谱哥哥”的笑容,连忙拿起酒瓶,殷勤地给弟弟的杯子重新斟满琥珀色的液体。
“说回……上一条时间线的事。”庞贝给自己也添了点酒,语气试图重新变得平稳,“在那条路上,虽然过程磕磕绊绊,凯撒的成长……远称不上顺利,甚至充满了痛苦和背叛,但就结果而言,我推进的计划,大体是顺风顺水的。所有的障碍都被扫清,所有的拼图都归到位,直到……最终的‘仪式’来临。”
庞贝,目光变得有些遥远:“我成功了。用了一种比赫尔佐格在东京尝试的、更加古老、更加完整、也更加……残酷的方式。我将凯撒,推上了神位。他继承了黑王尼德霍格的一切——权柄、力量、那近乎永恒的生命本质……是一切。”
弗罗斯特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但他没有打断,只是死死盯着庞贝。
庞贝的脸上并没有计划成功的得意,反而浮现出一种深深的、混杂着费解与挫败的复杂神色:“然而,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是……那傻孩子。”
“当他真正拥有了那足以令世界战栗的伟力,当他站在力量的巅峰时……他却抱着诺诺的尸体——那个仪式中必要的、也是最后的祭品——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又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庞贝摇了摇头,仿佛至今仍无法理解:
“他拒绝了。拒绝了那唾手可得的神位,拒绝了横扫一切的力量,甚至拒绝了……我为他铺设好的、通向永恒的王座。他宁愿将那份刚刚获得、还未稳固的神力,连同自己的生机一起,化作最坚固的寒冰,将他和他怀里的女孩,永远封存在一起,成为一座……沉默的、悲伤的冰雕。也不愿意接纳这份我千辛万苦、甚至不惜……为他夺来的‘馈赠’。”
听到“祭品”和“冰雕”这样的字眼,弗罗斯特的呼吸再次粗重起来。他眼神一厉,放下酒杯,伸手就又要去抓桌上那把手枪,动作快得带风。
“我靠!你干什么!”庞贝吓了一跳,赶紧探身按住弟弟的手腕,脸上是真的有点急了,“我说的都是真的!那条时间线上发生的事!我对凯撒……我真的是为了他好!我没骗你!”
“为了他好?”弗罗斯特猛地甩开庞贝的手,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发抖,“放屁!我更宁愿相信,你从头到尾,就是把凯撒和诺诺都当成了实现你野心的祭品!成神的机会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你为什么自己不坐上去?!为什么要让给凯撒?别告诉我,这是你突然良心发现,冒出来的什么狗屁‘父爱’!”
庞贝被弟弟激烈的反应和尖锐的质问逼得向后靠了靠。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用玩笑或敷衍搪塞过去。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忽然张开了双臂,做了一个毫无防备、甚至有些苍白的姿势,脸上的表情是罕见的、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坦然,甚至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无奈:
“没错,我亲爱的弟弟。”
庞贝迎着弗罗斯特杀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这就是父爱。伟大、无私、甚至有点愚蠢的父爱。”
“当然……这其中,也确实夹杂着……爱情。”
“爱情?” 弗罗斯特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他怒极反笑,不再试图拿枪,而是狠狠一巴掌拍在厚重的实木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酒杯都跳了起来,“庞贝·加图索!你那些风流韵事够填满整个第勒尼安海了!你现在跟我说‘爱情’?为了爱情所以把儿子当祭品推上神坛?你要是再敢放这种屁,我现在就回去睡觉!反正我也弄不死你,也阻止不了你发疯!我索性回托斯卡纳的老庄园种葡萄去!或者……”
他逼近庞贝,眼中是彻底的心灰意冷和决绝:“你现在就弄死我。用你的昆古尼尔,像解决外面那些老家伙一样。至少我不用亲眼看着你把凯撒也推进火坑,还他妈是用‘父爱’和‘爱情’这种恶心的理由!”
看着弟弟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绝望和疏离,庞贝脸上那惯常的、玩世不恭的轻浮面具终于彻底碎裂了。
庞贝没有辩解,没有生气,只是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沉重的姿态,坐直了身体。他看向弗罗斯特,眼眸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照出一种深切的、无法伪装的悲伤。
那悲伤如此厚重,仿佛沉积了漫长的时光,跨越了不同的命运支流,带着硝烟、鲜血、失去和永恒的遗憾。
“弗罗斯特……”
“这都是真的。”
庞贝重复着,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
“是真正的父爱。也是……源自于爱情。”
庞贝的目光越过了弗罗斯特,仿佛穿透了书房华丽的墙壁,看到了某个早已逝去、却永远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身影。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挚,以及深藏其下的、巨大的痛楚:
“我与凯撒的母亲……古尔薇格。”
这个名字被他念出时,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温柔的韵律。
“我答应过她。”
庞贝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弗罗斯特脸上,那双总是闪烁着戏谑或冷漠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近乎荒芜的坦诚:
“我以奥丁之名,以庞贝·加图索之名,以她丈夫之名……答应过她。”
庞贝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沉入了时光的深潭,带着一种穿越万古的疲惫与痛楚。他不再看弗罗斯特,目光投向虚空,开始讲述那段被尘埃与神话掩埋的、真正属于他的起源。
“那是一段……很长的往事。”庞贝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在搬动沉重的石碑,“我除了‘奥丁’这个在人类神话中被演绎的面目全非的名字之外,更本质的身份,是‘天空与风之王’。而在第一个诸神黄昏降临、黑王尼德霍格的暴政摇摇欲坠之时……”
庞贝停顿了很久,久到弗罗斯特几乎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说下去。廉价的朗姆酒似乎也无法稀释这份回忆的苦涩。
“我吞噬掉了我的弟弟。”庞贝的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的风,“那个在后来北欧神话里,被描绘成狡诈、邪恶、带来灾祸的‘诡计之神’——洛基。”
弗罗斯特的呼吸微微一滞。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直白地提及吞噬血亲,依旧感到一股寒意。
“他是众龙王中……最聪明的,最敏锐的,也是……最应该活下去的那个。”庞贝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惋惜与自责,“在我们集结力量,准备向黑王发起最终反叛的关键时期,那家伙……拿来了三枚硬币。”
庞贝的指尖在空中虚握,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三枚硬币冰凉的触感。
“他亲手铸造的三枚硬币。他对我说:‘哥哥,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保持在最完整、最强的状态,去面对父亲。另一个……需要献出一切,成全对方。’”
“然后他提议,抛硬币决定。他说,作为弟弟,他先选择。他选择了……背面。”
庞贝的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对弟弟聪明才智的骄傲,以及对自己当时愚蠢的痛恨。
“我们一起,同时抛出了三枚硬币。硬币在空中翻转,落下。”
“第一次——三枚,全部正面朝上。”
“第二次——三枚,依旧全部正面朝上。”
“第三次……”庞贝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那记忆中的景象,“……还是三枚,该死的、刺眼的正面!”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和痛苦:“他输了。他‘输’了……哈哈哈,他当然会输!那三枚硬币……那三枚他亲手铸造的硬币……正反两面,他妈的都是正面!”
弗罗斯特彻底愣住了。这个简单到残酷的“诡计”,背后所蕴含的决绝与牺牲,让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庞贝的声音颤抖起来,失去了所有的从容,“我还未来得及阻止他,甚至未及发出怒吼……他就已经挥动了自己的龙爪,以最决绝的方式,洞穿了自己的心脏!他不仅献出了力量,更彻底断绝了自己所有的生路!他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哪怕是我把最后的活路给他,状态不全的他也绝无可能战胜黑王……他连一丝一毫让我犹豫、让我可能将生存机会让回给他的余地……都没留!”
庞贝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继续说出下面的话:
“临终前……他就那样躺在我的怀里,血流如注,生命飞速流逝。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带着惯有的、一点狡黠和满满的温柔。他对我说……”
庞贝模仿着那个记忆中的声音,轻柔,却字字诛心:
“‘哥哥,你要活下去。’”
“‘你不是一直……偷偷喜欢那个女孩吗?那个总在长老会边缘安静看书、头发像月光一样的女孩……她叫弗丽嘉,对不对?’”
“‘我偷偷观察过,嫂子很漂亮,气质也很好,和你很配……你要好好待她。’”
“‘而我……我只有你呀,哥哥。’”
“‘所以,我自愿为你去死。你要带着我的一切,好好地、精彩地活下去……’”
“‘去推翻压迫着我们的黑……去推翻那残暴的父亲……’”
“‘你还要带着嫂子,继续研究黑王给我们所有龙族设下的、那该死的血脉枷锁……找到突破限制的方法……’”
“‘然后,创造一个……庞大、温暖、不再被暴君阴影笼罩的家族……’”
庞贝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微不可闻,带着巨大的遗憾:
“‘很可惜……我无法亲眼见证了……哥哥,别让我……失望……’”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窗外的火光似乎都黯淡了,仿佛不忍打扰这段跨越了无尽时光的悲伤。
良久,庞贝才从那份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回忆中挣扎出来。他看向早已目瞪口呆、脸上愤怒被震惊和复杂情绪取代的弗罗斯特,用嘶哑的声音确认道:
“没错。当年……古尔薇格,在龙族的名字,就叫做弗丽嘉。那是属于她的、真正的龙王之名。”
“她也是初代种。但并非黑王尼德霍格所创造的那一批初代种。她来自更早的‘长老会’……是一个在更加漫长、更加古老的纪元就已诞生的初代种。”
“她的诞生……可以追溯到‘高天之君’统治的时期,远在黑王崛起、建立他的尘世帝国之前……她就已存在。”
这个信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弗罗斯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防上。
古尔薇格……凯撒那神秘早逝的母亲……不仅是龙王,而且是比黑王时代更加古老的初代种?来自所谓“长老会”?与“高天之君”同期?
这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弗罗斯特对龙族历史的认知范畴,也让他兄长那“伟大无私的父爱”和“源自于爱情”的诡异说辞,蒙上了一层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沉重危险的阴影。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本紧握的拳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松开。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酒渍、狼狈不堪,却仿佛背负着整部失落龙族史诗的兄长,第一次感到一种近乎茫然的无力。
真相的面纱正在揭开,但其下显露的,并非清晰的答案,而是更加深邃、更加错综复杂的迷雾,以及……令人心悸的、跨越了无数纪元的承诺与执念。
庞贝似乎从对洛基的沉重回忆中稍稍挣脱出来,但话题却转向了另一个同样古老而隐秘的维度。他喝了一大口酒,仿佛需要借助这廉价的灼热来润滑过于干涩的往事陈述。
“加图索家族的起源,与古尔薇格家族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黑王尼德霍格被最终推翻、从王座上陨落的那个混乱时期。也就是我……成功终结了他之后。”
“那时候,龙族的庞大帝国已经彻底分崩离析,陷入内战、逃亡与衰亡的泥潭。”庞贝的语气带着一丝讽刺,“而与后世典籍中那些经过美化、简化或故意误导的记载不同……”
他看向弗罗斯特,似乎在确认弟弟是否在听:
“记载里对混血种的出现,通常是这样描述的:人类推翻了残暴的龙族之后,为了获取力量,他们挑选温顺的龙类,并献上处女作为祭品,经过一代代有意识的筛选、配种和改良,最终得到了稳定的混血种,从而窃取了龙族的力量。”
弗罗斯特微微颔首,这是混血种社会公认的、关于自身起源的主流历史叙事之一,尽管听起来并不光彩。
“实际上,”庞贝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酒杯,“这只是一部分真相,远非全部。首先,你要明白,无论是人类还是龙族,都是具有高度智慧的种族。早在龙族帝国稳固、所谓的‘叛乱’发生之前许久,混血种就已经存在了。”
他条理清晰地列举,如同一位严谨的历史学家在梳理被遗忘的档案:
“第一类:奖赏与劳力。早在叛乱前,就有龙族——通常是拥有领地或需要建设宏伟工程的贵族或祭司——会主动为一些有功绩、或特别擅长某项技艺的人类仆从‘降下’龙血,让他们成为混血种。这一方面是奖励,另一方面……龙族的宫殿、神庙、陵墓,其规模和工艺远非人类建筑能比,需要超凡的力量和耐力。普通人类太过孱弱,于是,一批最早的、服务于龙族的‘工匠型’或‘仆役型’混血种就诞生了。”
“第二类:战场污染与幸存者。在龙族彼此征伐、或镇压早期反抗的战场上,龙血如同最致命的瘟疫般泼洒。绝大多数被龙血污染的人类会迅速异化、崩溃、死亡。但其中……总不乏一些体质特殊、意志极其坚韧的个体,他们扛住了最初的污染,没有立刻变成死侍,而是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异。这些人,以及他们之后繁衍的后代,便成了另一种‘野生’的混血种来源。当然,这过程极其残酷,幸存者万不存一。”
“第三类:炮灰与消耗品。”庞贝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才是‘反叛时期’混血种数量激增的主要原因。当战事吃紧,龙族自身也捉襟见肘时——你要知道,神话时代的战争,高阶龙类对低阶龙类的压制,如同坦克碾过骑兵,是维度上的差距。为了寻求更多的士兵或者说……替死鬼,大批人类被有目的地、粗暴地赋予龙血,转化为混血种。他们被驱赶上战场,消耗敌人的力量和注意力。这才是为什么人类历史记载中,看似孱弱的人类能够参与到推翻黑王统治的战争中——如果没有这些被强行制造出来的混血种炮灰,在那个没有火药、没有钢铁洪流、甚至没有像样冶金技术的时代,原始的人类部落,拿什么去对抗挥爪裂山、吐息焚城的巨龙?拿头吗?”
庞贝冷笑一声:“后世人类受到这些‘成功案例’的启发,或者说是对这段血腥历史扭曲的、自我安慰式的解读,才衍生出‘向龙类献上处女以求力量’的做法。毕竟有‘先例’可循,如果没有这些被迫成为混血种的先例,我相信人类就算再愚昧,也不至于凭空想出把活生生的少女献给巨型蜥蜴这种主意……当然,”庞贝补充了一句,“印度人可能除外。”
弗罗斯特听着这颠覆性的、黑暗残酷的混血种起源史,眉头紧锁。这比他已知的任何秘辛都更加直白,也更加……令人不适。它剥去了混血种诞生传说中的神秘与偶然性,露出了其背后血淋淋的功利与压迫本质。
“而加图索家族,与古尔薇格家族……”庞贝话锋一转,语气中多了一丝截然不同的意味,那是一种混合了创造者的审视与漫长时光沉淀下的复杂情感,“他们的起源,并不在上述任何一类之中。”
“他们是由我——天空与风之王,以及古尔薇格——长老会的初代种,我们两人,亲自从那个混乱时代的人类中,挑选出的最优秀、最聪慧、也最符合我们心意的个体。我们亲自为他们梳理血脉,赋予他们相对稳定、纯净且潜力巨大的龙血传承。并指引他们,庇护他们,在那个龙族帝国崩塌、万物凋零、危机四伏的纪元里,建立家族,传承火种。”
“也就是说,加图索与古尔薇格,是从那个时代起,就由我们亲手塑造并守望至今的家族。他们的血脉中,流淌着来自我们两人的、最直接的赠予。”
然后,庞贝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那种弗罗斯特熟悉的、带着恶作剧和恶劣趣味的笑容,他眨了眨眼,用轻松到近乎无赖的语气说道: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弗罗斯特,我现在既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从血脉传承和创造者的角度看,也是你的祖宗。哎哎哎——!!”
话音未落,只见弗罗斯特刚刚因为震惊而略显呆滞的表情瞬间被暴怒取代,他额头青筋跳动,几乎想也不想,伸手就再次抓向茶几上那把手枪,动作快得带出残影!
“别动手!别拿枪!嘿!把枪放下!听我慢慢说完!”庞贝一边敏捷地向后缩了缩,一边举手做投降状,嘴上却还在不知死活地嚷嚷,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预料之中和“逗弟弟真好玩”的恶劣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