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州城东墙,已化作一台巨大而狰狞的血肉磨盘。
吐蕃本部精锐的全力一击,彻底撕碎了前几日那种带有试探与消耗性质的战斗假象,将最原始、最残酷的战争形态赤裸裸地展现在每一个幸存者面前。
这里的厮杀,不再有间歇,不再有明确的阵线,只有无数个在火光与阴影中纠缠、咆哮、倒下的身影,金属撞击的尖啸、骨骼碎裂的闷响、垂死的哀嚎与野兽般的战吼,混合成一首令人灵魂战栗的死亡交响。
吐蕃军阵,高坡之上。
松赞干布稳坐于骏马之上,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夜色与烟尘,紧紧锁定在那段激烈争夺的城墙。
己方勇士不断从云梯上跌落,或在城头被砍倒,每损失一个精心训练的本部精锐,都让他的眼角微微抽动。
这些不是可以随意补充的奴兵,是吐蕃崛起的根基。然而,整体的战局天平,正在向他倾斜。
他看到,尽管松州守军那些明显经验更丰富、战斗意志更强的老兵已经加入战团,甚至一度将登上城头的吐蕃勇士逼退了几步,但己方战士的强悍单体战力与决死意志,仍在缓慢而坚定地挤压着守军的空间。
那道原本属于唐军的防线,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内凹陷,越来越多的吐蕃弯刀在城墙内侧挥舞,越来越多的吐蕃战士在垛口站稳了脚跟。
“七成……”松赞干布薄唇微动,吐出一个冷静的判断。战事的推进虽然不如预期中摧枯拉朽,但优势确实在累积。
照此下去,在天亮前彻底撕裂这段城墙防御,打开一个足够大军涌入的缺口,至少有七成把握。
他轻轻抬手,身后一名传令官立刻俯身。“告诉东本(吐蕃军官),不必吝惜伤亡,持续加压。再调两个百人队,集中攻击那段豁口。”
命令下达,又一股生力军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无声而迅疾地扑向城墙。
松州城头,地狱景象。
城墙甬道已然被粘稠的血液铺满,滑腻得让人难以站稳。
随处可见残缺的尸首,唐军的、吐蕃的,相互枕藉,有些甚至保持着搏斗撕咬的姿态死去。
正如松赞干布所观察到的,最初值守的新兵,在吐蕃精锐第一波登城时,便如同遭遇狂风暴雨的嫩苗,几乎被收割殆尽。
是那些本在伤兵营裹伤、闻讯后赤红着眼睛、连甲胄都来不及披挂整齐的老兵,用身体和残存的力气,硬生生将最初几个突破口堵住,用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勉强夺回了一段段垛口。
但现在,连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兵,也感到力不从心了。
他们跟随在浑身浴血、如同疯虎般的韩冲身后,组成一个个小小的死亡旋涡,与吐蕃兵以命换命。
韩冲的百炼刀已经砍出了缺口,甲胄上布满了刀痕箭创,但他依然咆哮着冲杀在最前沿,哪里最危险,他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刀光闪过,必有一名甚至多名吐蕃兵溅血倒下。
主将的死战不退,是守军至今未曾崩溃的唯一精神支柱。
然而,吐蕃兵太多了,也太强了。他们像是从黑夜中源源不断涌出的妖魔,杀了一个,立刻补上两个。
他们武艺精熟,配合默契,往往两三人一组,就能缠住四五名守军。守军的阵型被不断冲散、切割,往往陷入各自为战的绝境。
而城墙内侧的垛口,已有近三分之一插上了吐蕃的苍狼旗。
一段大约十丈长的城墙甬道,彻底落入了吐蕃兵的控制,他们以此为支点,凶狠地向两侧扩张。
守军被逼得步步后退,能够纵深的城墙空间越来越小。
“将军!右翼快顶不住了!王队正他们都战死了!” 一个满脸是血、头盔都不知道丢到哪里的校尉踉跄着跑到韩冲附近嘶喊。
韩冲刚用刀柄砸碎一名吐蕃兵的喉咙,闻声望去,只见右侧大约二十步外,最后几名守军正背靠着背,被七八名吐蕃兵围攻,眼看就要被淹没。
“跟老子来!” 韩冲嘶吼一声,带着身边仅存的五六名亲兵,如同决堤的洪流般撞向那个缺口。
刀光、血光、怒吼、惨嚎再次激烈地交织在一起。
城墙在颤抖,生命在飞速流逝。每夺回一寸地面,都要付出数倍鲜血的代价。
韩冲能感觉到手臂越来越沉,呼吸如同破风箱般粗重,视线也开始因失血和疲惫而模糊。
他环顾四周,还能站着跟随他搏杀的老面孔,已经屈指可数。而吐蕃人的狼头旗帜,却仿佛在视野中越来越多。
难道……真的要守不住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窜上韩冲的心头。但他立刻将其狠狠掐灭,取而代之的是更狂暴的怒火与决绝。
“儿郎们!身后就是家园!今日有死无退!杀——!” 他榨干肺腑里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再次挥刀冲向最近的一面吐蕃旗帜。
那决死的背影,仿佛要将这沉沉的夜幕,连同无尽的敌军,一同劈开!
城东墙头的厮杀已臻白热,韩冲带着残余的老兵,背靠着最后的防线,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孤舟,面对着一波强似一波的吐蕃精锐冲击,败象已难以掩饰。
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手中的横刀越来越沉,呼吸间满是铁锈般的血气,周围的亲兵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缺口如同滴水的羊皮囊,正迅速扩大。
城外,吐蕃中军。
松赞干布的面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但眼中跳动的光芒却透露出志在必得的锐气。
城墙上的抵抗虽然顽强得超乎预料,导致本部精锐的伤亡比他预估的要大,但战线的推进是实实在在的。
唐军的防线被压缩得越来越薄,崩溃似乎就在下一次全力冲锋之后。他微微抬手,准备下令投入最后的预备队,给予这顽强的守军最后一击。
然而,就在他手掌将落未落之际,异变陡生!
脚下坚实的大地,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连绵不绝的震颤。
起初很轻,仿佛错觉,但很快,这震颤就变得清晰可辨——如同有闷雷在地底深处滚动。
插在地上的火把,火焰开始不规律地摇曳、拉长,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得周遭人影幢幢,气氛陡然变得诡异。
松赞干布征战多年,对马蹄踏地的震动再熟悉不过。
吐蕃统一后,他深知骑兵之利,极力发展轻骑,凭借高原马匹无与伦比的耐力和适应力,他的骑兵曾让大食、回鹘的对手头疼不已。
但此刻从西侧传来的、如同闷鼓般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的震动,绝非他麾下那些以灵动迅捷见长的轻骑兵所能制造!
这声势……沉重、整齐、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更像是重甲骑兵集群冲锋时才有的动静!
可这里是西南边陲,多山崎岖,大唐的重骑兵怎会出现在此?
攻城也用不上骑兵……
他心中的疑虑与警觉瞬间升至顶点。
不等他派人查探,西侧原本作为后方、相对平静的军阵边缘,骤然爆发出凄厉的惨叫、慌乱的惊呼以及一种利器轻易破开皮甲骨肉、战马沉重撞击人体的恐怖声响!
“赞普!西面!西面有敌骑!” 一名脸上带着血痕的东本狼狈不堪地奔来,声音因为惊骇而变调。
“数百骑!装束古怪,人马皆覆玄甲,面覆黑铁!马匹异常高大雄健,冲阵如同……如同铁犁翻土!我们留在侧后的两个千人队,一个照面就被杀穿了!”
骑兵对缺乏长兵和密集结阵的步兵,本就是碾压式的屠杀。
松赞干布为了此次攻城,携带的骑兵本就不多,且多用于外围游弋警戒,此刻主力步兵都集中在城墙下,侧后骤然遭遇如此凶猛诡异的重甲骑兵突击,后果可想而知。
理智在瞬间告诉松赞干布:必须立刻撤退!
趁阵脚尚未被这突如其来的骑兵彻底搅乱,趁着夜色还能提供一些掩护,将主力从城墙下撤回来,重整旗鼓。
否则,一旦被这支骑兵从侧翼切入,与城内守军前后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一股强烈的不甘与怒火,以及更深层的好奇与惊疑,死死攫住了他。
玄甲黑面?武装到马匹的高大战马?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冰水灌顶,让他想起了一些遥远的、来自高原之外的情报和传说。
大唐皇帝李世民麾下,似乎有一支精锐无比、人马俱铠、所向披靡的神秘部队……
“难道……是李世民的玄甲军?!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如果真是那支传说中横扫中原的部队,哪怕只有数百骑,也足以在此时此地,彻底改变战局!
这巨大的疑问和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侥幸,压过了撤退的理智。
他不顾身旁将领“赞普,快下令收兵回营吧!”的急切劝阻,猛地一夹马腹,反而向着骚乱传来的西侧军阵驰去。
“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撤军!让前军继续加压!快!” 他回头厉声喝道,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扭曲。
他要去亲眼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骑兵!同时,他心中那“今夜或许还能拿下松州”的侥幸之火,尚未完全熄灭。
或许,这支骑兵只是虚张声势?或许,他们人数真的不多,只要顶住这波冲击,城墙上的突破就在眼前?
然而,战场的天平,往往就在统帅的一念犹豫间,发生不可逆转的倾斜。
当他策马冲向西侧混乱的烟尘与火光时,那支被他惊疑不定的“玄甲黑面”骑兵,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死亡的阴影,更深地投向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吐蕃大军侧翼。
松州城头的韩冲,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城外敌军阵营后方突然爆发的巨大混乱与骚动。
转机,在绝境之中,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露出了狰狞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