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集:志坚方行远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漫过绿洲的边缘。最后一缕夕阳掠过胡杨林的树梢,将双经渡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徒弟石生的脚边。石生正蹲在篝火旁添柴,火星子噼啪跳起,映得他年轻的脸庞忽明忽暗,眼底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恍惚。
双经渡坐在不远处的沙丘上,手里摩挲着那本磨得边角发白的《黄帝内经》。书页间夹着几片晒干的骆驼刺,是前几日在沙漠里救治商队眼疾时留下的。他望着绿洲深处那片亮着灯火的帐篷——阿依莎的家就在那里,此刻或许正传来她辨识草药时清脆的解说声,像春日融雪时叮咚的泉眼。
“师父,火快旺了,今晚煮些苁蓉粥吧?”石生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快,手里的柴枝却没拿捏稳,掉了一根在沙地上。
双经渡转过头,目光落在徒弟微微泛红的耳根上。这孩子自半月前在绿洲与阿依莎相识,眉宇间便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柔和,可这几日,那柔和里又掺了些沉甸甸的东西,像被露水打湿的蛛网,坠得人喘不过气。
“苁蓉性温,补阳益精血,是该煮些。”双经渡的声音平缓如绿洲的溪流,“只是你方才添柴时,手不稳。《内经》有云,‘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心不宁,则身难安。”
石生的手猛地一顿,柴枝在指间转了半圈,终是没敢抬头:“弟子……只是累了。”
“累?”双经渡站起身,走到篝火边,火光在他眼底跳动,却照不进那片沉静的深处,“白日里教牧民辨识草药时,你脚步轻快;帮阿依莎晾晒西域紫草时,你气力十足。怎的到了夜里,倒累了?”
石生的喉结滚了滚,抓起地上的柴枝往火里塞,火苗“腾”地窜高,映得他眼眶发亮:“师父,这绿洲……真好。有水,有草,不用风餐露宿,还有……还有人能一起研药。”
“是好。”双经渡应了一声,弯腰拾起一片被火烤得卷曲的胡杨叶,“你看这叶子,在戈壁里时,卷成一团,只为锁住最后一丝水分;到了绿洲,便舒展得像只手掌,能接住每一滴露水。可若它因此便扎下根,不肯再随秋风去别处,到了寒冬,也只能在冻土下枯烂。”
石生的肩膀垮了下来,手里的柴枝“啪”地断成两截:“师父,弟子不是想偷懒……只是觉得,在这里也能治病救人。阿依莎说,她知道很多西域草药的用法,我们可以一起编书,让更多人受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被篝火的噼啪声吞没。双经渡看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入太医院时的模样——那时他也觉得,长安的宫墙里藏着天下最好的医书,守着那些泛黄的纸页,便能读懂所有的病症。直到亲眼看见西市痘疹爆发时,王医丞那句“平民贱命,何足挂齿”,才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刺破了他心里那层薄薄的安稳。
“石生,”双经渡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力量,“你还记得我们离开长安时,城门口那个卖胡饼的老汉吗?”
石生愣了愣,点头:“记得。他说儿子在河西从军,三年没消息,只求我们若途经那里,帮他问问。”
“那你记得酒泉城外那个瞎眼的老妪吗?”双经渡又问,“她拉着你的手说,只要能再看清孙子的脸,哪怕用十年阳寿换也愿意。”
石生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地里的石子。
“我们行囊里,还有林叔托我们找的‘雪线莲’,他说那是治他女儿肺痨的最后希望;张掖城的驿卒托付我们带封信给敦煌的兄长,说母亲病重,想再听一句乡音。”双经渡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一颗的石子,落在石生的心湖里,“这些人,这些事,都不在这片绿洲里。”
篝火渐渐弱了下去,映得两人的影子有些模糊。远处传来几声骆驼的嘶鸣,混着风穿过胡杨林的呜咽,像一首遥远的歌。
“师父,弟子懂您的意思。”石生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只是……只是阿依莎她……”
“阿依莎是个好姑娘。”双经渡打断他,目光望向绿洲深处那片灯火,“她教你辨识‘沙漠玫瑰’能治跌打,告诉你‘锁阳’与中原的‘肉苁蓉’配伍能增强药效,这些都是珍贵的医理。可你若留在这里,那些在戈壁里渴死的商队,在战乱中疯癫的士兵,在寒风里冻僵的牧民,谁来为他们寻药?谁来为他们说一句‘别怕,有我在’?”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卷油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他们一路走来画下的地图,上面用朱砂标出了哪里有能治中暑的“薄荷草”,哪里的“甘草”长得最壮,哪里的泉水里含着能安神的矿物质。边缘处,还有石生歪歪扭扭记下的笔记:“虢州温疟方,需加西域麻黄”“河西沙漠眼疾,骆驼刺膏配蜂蜜更佳”。
“你看这里。”双经渡指着地图上一处空白,“从这里往西,便是葱岭。《汉书》上说,那里‘冬夏有雪,昼夜温差千里’,可那里的牧民,也会生病,也会有心病。他们从没见过《黄帝内经》,也没听过《金刚经》,难道他们的苦难,就不值得被渡吗?”
石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洇出一个深色的小坑。他想起自己刚跟着师父离开长安时,总觉得西行之路是为了躲避王医丞的追捕;后来在虢州治疫,才明白“救人”二字有多沉;在河西走廊见了那么多生离死别,才懂得师父说的“渡人先渡己”,不是要躲开苦难,而是要迎着苦难走过去。
“《内经》里说,‘志不强者智不达’。”双经渡将地图重新卷好,递到石生手里,“这‘志’,不是匹夫之勇,是明知前路有风沙,仍愿抬脚;明知人心有执念,仍愿开口。你若留下,或许能治好绿洲里的百人;可若随我西行,或许能让千里之外的万人,少一分病痛,多一分安宁。”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石生的后背,像当年祖父拍他那样:“夜里诵经时,你总问‘应无所住’是什么意思。我今日告诉你,不住于绿洲的安稳,不住于儿女的私情,不住于一时的安逸,这便是‘无所住’。心无挂碍,方能行远。”
石生捧着那卷地图,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远处的帐篷里,灯火不知何时灭了,或许阿依莎也睡了。他想起白日里,阿依莎将一包晒干的“防风”塞进他怀里,说“过了戈壁,风大,这个能护着你”;想起她指着天边的晚霞说“敦煌的落日比这更美,你一定要亲眼去看看”。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师父,”石生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抹掉,声音虽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弟子明白了。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启程。”
双经渡看着他,眼底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像晨雾里透出的光。他重新添了些柴,篝火又旺了起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笔直,一直伸向遥远的西方。
夜色渐深,绿洲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吹过来,混着苁蓉粥的暖意,漫过沙丘,漫过胡杨林,漫向那片等待被照亮的黑暗。
石生真能彻底放下心中的情愫,毫无牵挂地随师父西行吗?那包阿依莎赠予的防风,又会在未来的旅途中带来怎样的故事?“双经问渡”的脚步,能否如预期般坚定向前?且看下集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