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号”的医疗舱里弥漫着消毒剂和淡淡的血腥味。赵刚肩部的伤口刚刚完成紧急缝合，他靠坐在床沿，透过观察窗，看着下方那片在晨曦微光中依旧冒着缕缕黑烟的山区——伊甸地堡的入口已不可见，只有扭曲的金属残骸和崩塌的岩层诉说着昨夜那场惨烈的内外交攻。汉森将军和那些勇敢的“异议者”未能与他们一同撤出，生死不明。
舰桥的气氛更加凝重。主屏幕上，是经过反复跳频、加密和过滤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与龙宫基地总部的稳定通讯连接。林薇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她似乎刚从某个实验室或会议室匆匆赶来，头发略显凌乱，眼圈下有淡淡的阴影，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而锐利，透着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坚毅。
赵刚用尽可能简洁但完整的方式，汇报了北美之行的全过程：从与“自由顶峰”失去联系，到发现“伊甸”和孢子平原，从焚巢之战的惨胜，到深入地下发现总监的“融合计划”，最后是惊心动魄的囚禁、内应、突围与外部打击。
“……我们成功撤离了部分人员，但失去了汉森将军等重要的盟友。‘伊甸’地堡内部情况不明，总监的控制可能因这次打击而削弱，但也可能变得更加极端和危险。最重要的是，”赵刚的声音沉重而清晰，“总监的理念——通过控制和融合‘归墟’之力来实现人类‘进化’，这与我们龙宫联盟，甚至与所有仍在为‘人类’身份而战的力量，存在着根本性的冲突。这不是战术分歧，是生存哲学的对立。”
林薇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当赵刚提到总监试图将人类意识与“归墟”适应力结合时，她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看到了某种可怖的未来图景。
“我知道了，赵师长。你们辛苦了，先好好休养。”林薇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恢复了平稳，“关于‘伊甸’总监的理念……我需要亲自和他谈谈。”
“林工，这太危险了！他那种人……”赵刚立刻反对。
“正因为他那种人，才更需要沟通，”林薇打断他，眼神坚定，“我们需要明确分歧的边界，需要了解他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危险的技术和情报，也需要……尝试让地堡内可能尚存理智的人听到另一种声音。这不是投降，是战略层面的必要接触。准备好通讯，以我的名义，尝试向伊甸地堡发送加密通信请求，频率使用……‘方舟协议’备用频段。”
“方舟协议”是龙宫早期制定用于与可能存在特殊幸存者团体进行首次接触的通讯规范，强调非攻击性、信息对称和原则性申明。
数小时后，经过复杂的技术对抗和信号博弈，一条布满雪花和干扰条纹的视频通讯线路，艰难地在地球两侧——东亚的龙宫基地与北美落基山脉深处受损的伊甸地堡之间建立起来。
屏幕上首先出现的是一片模糊晃动的景象，似乎是一个受损严重的指挥中心，背景是闪烁的警报红光和忙碌穿梭的人影。片刻后，影像稳定下来，总监“代达罗斯”的脸出现在画面中。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苍白、瘦削，但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里，疯狂与理性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交织着，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仿佛洞悉一切的奇异笑容。
“林薇博士，”总监的声音带着电子干扰的嘶嘶声，但依旧清晰，“龙宫联盟的实际领导者。很高兴……以这种方式正式会面。虽然开场不太友好。”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屏幕外显然遭受了攻击的设施。
林薇挺直脊背，目光毫不避让地迎向屏幕：“总监先生。我为我们舰船在自卫过程中对贵方设施造成的破坏表示遗憾，但前提是，是贵方先囚禁我的队员，企图掠夺我方技术与资产，并威胁他们的生命与自由。这是侵略行为。”
“侵略？”总监微微歪头，仿佛听到了天真的词汇，“林博士，在种族存亡的悬崖边，还拘泥于旧时代的法律和道德概念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升华’，为了跨越这道进化天堑！你们的抵抗，你们的所谓‘人性’坚守，不过是在拖延全体人类迈向新纪元的步伐！”
“新纪元？像孢子女王那样，将人类与菌丝融合？像你试图对我的队员做的那样，用神经抑制和强迫融合抹去他们的意志和记忆？”林薇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的怒火，“那不是进化，是退化！是放弃思考，放弃情感，放弃我们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宝贵特质，去换取一具能在毒气中呼吸、在辐射下存活的空壳！”
“宝贵特质？”总监嗤笑一声，眼中闪烁着讥诮的光芒，“林博士，你口中的‘宝贵特质’是指脆弱的情感、低效的社会结构、被旧道德束缚的创造力，这些正是导致旧文明在‘归墟’面前不堪一击的根源！看看你们龙宫！你们依赖‘盖亚计划’的遗产，一个旧时代人类试图模拟自然、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失败实验品！你们修补它，利用它，但本质上还是在旧框架里打转！而我，要打破这个框架！”
他身体前倾，仿佛要穿透屏幕：“‘归墟’不是灾难，是契机！是地球生态对旧有人类文明的一次‘格式化重启’！它展现出的力量，快速适应、无限再生、能量高效转化、集体意识网络，每一条都远超旧人类的生物学极限！为什么要抗拒？为什么要抱着‘盖亚’那套温和、缓慢、注定要被淘汰的‘共生’幻想？我们应该拥抱它！解析它！驾驭它！成为它的一部分，并最终……引领它！”
“驾驭毁灭之力，最终只会被毁灭反噬！”林薇寸步不让，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逻辑清晰无比，“总监先生，你只看到了‘归墟’展现出的力量表象，却刻意忽略或无视了其核心的‘混沌’与‘吞噬’本质！它不创造，只转化；不共生，只吞噬；不建立秩序，只扩散熵增！孢子女王的‘文明’是什么？是无数被同化个体的意识哀嚎！你实验室里那些‘驯化’生物，哪一个不是建立在极度的痛苦、扭曲和奴役之上？你追求的力量，根基是其他生命的绝望！”
她调出一份刚刚从陈琳博士那里传回关于裂谷之子生态哲学的资料摘要，以及龙宫对“归墟”节点能量谱的长期分析图。
“‘盖亚计划’或许不完美，甚至因其封闭性而脆弱，但它的核心理念——‘生命摇篮’，是守护、是孕育、是多样性共存！我们修补龙宫，不是固守旧框架，是在废墟上继承并发展这种‘守护’与‘共生’的智慧！我们与欧洲的骑士团合作，与非洲的‘裂谷之子’交流，不是因为我们强大到可以施舍，而是因为我们认识到，人类的未来不可能建立在单一的技术路径或冷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之上！它必须建立在相互尊重、知识共享，以及对生命本身敬畏的基础之上！”
林薇的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那光芒在末日背景下显得如此珍贵而脆弱：“总监，你所说的‘升华’，本质上是将人类降格为‘归墟’这个混沌系统中的一件工具、一个零件。而我们追求的，是让人性——包括它的脆弱、它的情感、它的道德挣扎和创造光辉，在灾难的淬炼后，得以延续，并找到与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真正和谐的共存之道。这可能更难，更慢，充满不确定性，但这是‘活着’，而不是‘存在’！”
总监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专注。当林薇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危险：
“很动人的演说，林博士。充满了旧时代人文主义者的浪漫幻想。但现实是，‘归墟’不会等待你们的‘和谐共存’。它正在吞噬每一寸土地，同化每一个生态系统。你的‘裂谷之子’能躲多久？你的欧洲城堡能坚守几时？当最后一片绿叶枯萎，当最后一滴净水污染，你的道德和人性还能剩下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不过，你提醒了我一件事。你说‘盖亚’是守护和孕育……那么，如果‘归墟’的力量，能够被引导，被‘驯服’，用于‘守护’和‘孕育’呢？比如，强制修复被辐射污染的土地？比如，定向清除威胁人类的变异种群？甚至……逆转‘腐朽之潮’？”
林薇心头猛地一沉。她意识到，总监的疯狂并非毫无理智，他是在扭曲她的理念，为自己的野心寻找一个“高尚”的借口。
“那依然是控制，是奴役自然之力！而且你无法保证它不会失控！”林薇厉声道。
“风险与收益并存，林博士。旧时代发展核能时，不也伴随着风险吗？”总监恢复了那平淡而掌控一切的语气，“看来，我们无法达成共识。但这没关系。历史将由胜利者书写。伊甸的损失只是暂时的挫折。我们已经从你们的生物技术中，从孢子女王的残骸里，获得了足够多的启发。下一次，我们将不再需要‘邀请’。”
他的影像开始变得模糊，干扰加剧。“告诉你的赵师长，还有那些叛徒，伊甸的清算，很快就会到来。至于你们龙宫……要么加入新纪元，要么，就成为新纪元铺路的尘埃。通讯结束。”
屏幕骤然变黑，只剩下沙沙的噪音。
舰桥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透过屏幕传来的冰冷恶意和坚定决心。这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漫长、残酷的理念与生存之争的正式宣言。
林薇缓缓坐回椅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刚才的辩论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不仅是一个掌握危险技术的敌人，更是一个拥有完整、自洽哲学体系的对手。
“林工……”赵刚的声音从医疗舱的通讯器传来，带着担忧。
“我没事，赵师长。”林薇抬起头，眼中重新凝聚起光芒，“恰恰相反，这次对话让我更清楚了。我们面对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未来’。总监代表的是‘技术僭越’，试图以人类意志强行扭曲、驾驭远超理解的自然力量，代价是人性的泯灭。而我们，必须证明‘人文韧性’的道路，在理解、适应、合作中寻求生机，守护人性之火，才是真正的出路，哪怕它遍布荆棘。”
她深吸一口气，下达命令：“将此次通讯记录整理归档，发送给联盟各成员，尤其是欧洲的铁骑士团和非洲的裂谷之子。我们需要让所有盟友明白我们面对的是什么。同时，加速‘方舟’技术的安全深化研究，加强与各方的实质性合作。总监不会等我们，我们必须更快地变得更团结，更强大。”
她望向窗外浩瀚但危机四伏的星球，轻声自语，又像是对所有听众宣告：
“这是一场为‘人类’定义权而战的战争。我们不仅要活下来，更要带着‘人’的样子，活到黎明到来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