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侯府,议事大堂。
气氛压抑得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每一寸空气都灌满了沉甸甸的铅。
孙权端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那双碧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丝毫波澜,像两潭幽深不见底的寒水。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堂外廊柱上那繁复的雕花,仿佛要从那木头的纹理中,看出什么天机来。
堂下,张昭、顾雍、程普等一众江东重臣,分列两旁,垂首而立。谁也不敢开口,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一不小心,就点燃了这满堂的火药。
他们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凌统的船队,在半个时辰前,就已靠岸。
但凌统本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度不祥的信号。
终于,堂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名侍卫快步入内,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主公,凌……凌将军回来了。”
孙权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片刻之后,凌统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堂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出发时崭新的亮银甲,但铠甲上,却沾染了泥土与草屑,原本锃亮的反光,变得黯淡无光。他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极沉,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的枷锁。
那不是一个得胜还朝的将军,也不是一个不辱使命的使者。
那是一个……斗败了的公鸡,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木偶。
“扑通。”
凌统走到堂中,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拳行礼,而是将额头,死死地抵在了冰冷的青石地板上,身体微微颤抖。
整个大堂,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跪地的年轻将领身上,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解,还有一丝同为武人的屈辱。
“说。”
孙权的声音,终于响起。
只有一个字,冷得像冰。
凌统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依旧没有抬头,声音从地板的缝隙里,闷闷地传了出来,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羞愤。
“末将……无能。”
“末将……辱没了主公的重托,丢尽了江东的颜面……”
他开始讲述。
从一进入荆州水界,那漫天遍野的“欢迎”旗帜,那敲锣打鼓的“礼遇”开始。
讲到被“请”进那座名为“迎宾馆”,实为囚笼的华美院落。
讲到与孙尚香的对峙,讲到她那番“为江东争取时间”的言论。
每说一句,堂下众臣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一些年轻的将领,已经气得双拳紧握,指节发白。
孙权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端起案几上的茶杯,用杯盖,一下,一下,轻轻地撇着浮沫。那单调的、清脆的碰撞声,成了大堂内唯一的伴奏。
凌统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讲到了姜宇的出现,讲到了那番闲庭信步般的威胁,讲到了典韦和许褚那两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最后,他停顿了很久,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最屈辱的一幕,从喉咙里挤出来。
“他……他让末将……跪下。”
“给……给孙尚-香……磕头赔罪。”
“嗡——”
大堂之内,一片哗然。
“什么?!”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此贼该杀!该杀!”
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将领,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怒吼出声,一张张脸涨得通红。
张昭的胡须,气得根根倒竖,却又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程普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也满是悲愤。
“咔嚓。”
一声轻响。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孙权手中的那只上好的白瓷茶杯,杯盖,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纹。
他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走下台阶,一步一步,来到凌统面前。
“然后呢?”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爱将,声音平静得可怕。
凌统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末将……末将……”
“你跪了?”孙权的声音,依旧平静。
凌统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沉默,就是回答。
孙权笑了。
他仰起头,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听得人毛骨悚然。
“好,好啊。”
“好一个汉王,好一个我的好妹夫!”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旁用来装饰的铜制鹤形香炉。香炉翻滚在地,滚烫的香灰,撒了一地。
“孤的将领,代表着孤的脸面,去给他夫人‘省亲’,却要跪在他的女人面前,磕头赔罪!”
“他姜宇,是在打我凌统的脸吗?”
“不!”
孙权咆哮出声,那双碧色的眼眸里,燃起了熊熊的烈火,仿佛要将整个大堂都焚烧殆尽。
“他是在打我孙权的脸!是在打我整个江东孙氏的脸!”
他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光如泓,照亮了他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
“主公息怒!”张昭连忙上前,跪倒在地,“主公,万万不可冲动!姜宇此举,正是要激怒我等,好让我们师出无名啊!”
“师出无名?”孙权状若疯虎,用剑指着张昭,“我江东的使者,被逼下跪!我孙家的女儿,认贼作夫!这还不够吗?!”
“张子布,你告诉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师出有名?是不是要等他姜宇的战船,开到我建业城下,把剑架在孤的脖子上,才算师出有名?!”
张昭被他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只能伏地不起。
孙权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一位臣子的脸。那些原本还想劝谏的老臣,在接触到他那噬人的目光后,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传孤的将令!”
孙权的声音,响彻整个吴侯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命,大都督周瑜,即刻来见孤!”
“命,老将军程普,即刻清点全军兵马、粮草、军械,三日之内,孤要看到准确的数目!”
“命,吕蒙、甘宁、太史慈,各领本部水师,于柴桑集结,封锁长江!”
一道道将令,从他口中发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整个江东,这台沉寂了数月的战争机器,在这一刻,被它年轻的主人,用最狂暴的方式,彻底激活。
孙权扔掉手中的剑,大步流星地走向堂外。
“孤要亲征!”
“孤要让他姜宇知道,我江东的土地,是用血换来的!我孙家的尊严,也是用血来扞卫的!”
“此战,不破荆州,孤,誓不回还!”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里,只留下那决绝的誓言,在每一个江东臣子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大堂内,凌统依旧跪在地上,他缓缓抬起头,看着主公离去的方向,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复仇的火光。
而远在江陵的姜宇,刚刚送走前来汇报成都军情的探子,正陪着孙尚香在后院散步。
“阿嚏!”
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孙尚香停下脚步,关切地看着他:“怎么了?着凉了?”
“没事。”姜宇揉了揉鼻子,抬头看了看天,嘀咕了一句,“估计是哪个大舅哥,又在背后念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