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温达姆城南一处相对完整的钟楼顶端,一个黑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狂风卷动着他宽大的道袍,碎石与尘埃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却无法让他移动分毫。
玄黓看着那只从大地中升起的巨手,看着那座正在欢欣鼓舞的肉山,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恐惧。
甚至没有凝重。
他那张漆黑的面庞上,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冰冷的、充满求知欲的弧度。
“有趣。”
他低声自语,声音清晰地穿透了世界的崩塌声。
“有趣!”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那是学者发现全新定律,是炼金术师窥见贤者之石时的神情。
“这个世界越来越有趣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这片正在被改写的现实。
“为了力量,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深渊吗?”
这句疑问,不带任何批判,只有纯粹的、理性的分析与赞叹。
在他眼中,这末日般的景象,不是一场灾难。
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最宏大、最壮丽的实验。
而这场实验,彻底击溃了它唯一的观众。
戴巴。
他傻掉了。
当那只巨手撑开大地时,他大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应声绷断。
他跪在那片由碎石与尘土构成的地面上,身体不再颤抖,而是彻底僵死。
他的感官系统已经崩溃。
他听不到城市的哀嚎,闻不到空气中的硫磺与血腥,感觉不到脚下大地的震颤。
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幅超出理解极限的画面。
那个曾经被他尊称为“大帝”,被他视为力量与秩序化身的存在,变成了一团由痛苦与欲望构成的、不断增生的血肉。
而现在,那团血肉,拥有了一只足以撕裂苍穹的手。
“到底……”
戴巴的嘴唇无意识地蠕动着,干裂的声带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他的瞳孔已经涣散,无法聚焦。
“到底有多少的魔……附着在您身上啊……”
这个问题,是他作为一名术士,最后残存的逻辑。
他试图用自己能够理解的“附身”、“夺舍”来解释眼前的一切。
然而,当他看到那肉山之上,千万张脸同时转向他,露出同一个诡异的、仿佛在嘲笑他天真的笑容时,他最后的逻辑也崩塌了。
不。
不是附身。
不是夺舍。
那不是外来的东西。
那就是大帝本身。
他献祭了一切,换来了深渊。然后,他自己,就成了深渊。
“不,这样看来……”
戴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恐惧与顿悟的、疯癫的表情。
“大帝本身,就是魔界啊!”
这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也彻底摧毁了他作为“人”的一切。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神庙里的转生器,不是一个通道。
它是一个种子。
一个将“人界”这个概念,嫁接到“魔界”这棵参天大树上的种子。
而大帝,就是那颗种子。
现在,果实成熟了。
两个世界的边界,被彻底抹除了。
慢出来了……
魔界……瞒到人界了……!
城墙之外,库夏军队正蜷缩在临时挖掘的壕沟里,躲避着这无休止的震动。
大地在咆哮。
这不是比喻。
是脚下坚实的土地,在发出垂死野兽般的、低沉的哀鸣。
裂纹从温达姆城墙的地基处疯狂蔓延,蛛网般爬满了每一寸砖石。
“轰——”
伴随着一声沉闷到令人胸口发堵的巨响,一段长达数百米的城墙,如同被无形巨人之手推倒的积木,整体向外倾塌。
没有预警。
没有机会逃离。
数以百计的士兵被那崩塌的洪流瞬间吞没,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亿万吨的砖石与泥土活活压成了肉泥。
惊慌失措的尖叫声终于刺破了死寂。
幸存的士兵们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远离那片刚刚还是坚固壁垒,此刻却已是巨大坟场的城墙废墟。
“该死的!到底怎么了!”
一个满脸尘土的军官嘶吼着,声音在剧烈的震动中扭曲变形。
“先是那诡异的安静,现在又是大地震!这一晚真他妈难熬!”
一个年轻的士兵瘫坐在地上,绝望地抱着头。
“我只想看到太阳……只要天亮了,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祈祷声被身边同伴的一句梦呓打断。
“奇怪……”
那个同伴呆呆地抬着头,指向温达姆的方向。
“那边……已经亮了啊。”
一句话,让所有嘈杂的抱怨与哭喊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然后,现场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鸦雀无声。
那不是太阳。
那是一种光。
一种从温达姆城中心冲天而起的,庞大到无法估量的光柱。
它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将整座城市,乃至方圆百里的天空,都染成了一种不祥的、混合着血与硫磺的暗红色。
在那暗红色的光芒深处,一个巨大到超出现实范畴的轮廓,正在缓缓地从地平线下升起。
一只手。
一只仅仅是破土而出,就足以遮蔽半个天空的巨手。
它撑开了大地,撕裂了云层,用一种蛮横到不讲道理的姿态,向这个世界宣告它的降临。
……
远处,鹰之团的营地。
那片沐浴在圣洁晨光中的山坡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刚刚抵达的拉班,正准备跪倒在格里菲斯面前,献上自己的忠诚与信仰。
可他僵住了。
他身后的妇孺们,那些刚刚还在为看到希望而啜泣的人们,此刻都痴痴地仰望着天空,脸上的狂喜与崇拜,被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情绪所取代。
恐惧。
她们看到了。
在她们信仰的光明之鹰的营地另一端,在那个与圣洁遥遥相望的方向,一个代表着绝对黑暗与毁灭的魔神,正在诞生。
神与魔。
在同一片天空下,同时降临。
这个世界,疯了。
……
荒野之上,一条被血与泥染黑的道路尽头。
巴尔萨猛地勒住坐骑。
他那由魂力构成的身躯,无声地颤栗着。
他不需要用眼睛去看。
他能感觉到。
空间在扭曲。
因果在哀嚎。
世界的底层规则,正在被一股庞大的、外来的力量强行改写。
他胸口那个永存的空洞,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那是格里菲斯留下的伤口。
而此刻,在温达姆的方向,一股同样源自深渊,却更加混沌、更加狂暴的力量,正在与那道伤口遥相呼应。
尖嘴猴腮的小鬼从他的影子里探出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将……将军……那……那是什么玩意儿?比您上次见到的那个鸟人,还……还要大……”
另一个腆着肚子的小鬼,则死死盯着那只巨手,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贪婪的、原始的食欲。
“手……好大的手……捏碎了……能吃吗……”
巴尔萨没有理会它们。
他只是遥遥望着那个方向,眼眶中的金色魂火,剧烈地收缩、跳动。
……
法王的鎏金车辇,停在了队列的最前方。
车窗帘被一只略显浮肿的手掀开。
法王看着那只撕裂天际的巨手,看着那片被染成血色的天空,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他那张刚刚还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惨白。
他不是在演戏。
这是真的。
他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神明的伟力,以为自己跟在格里菲斯身边,就是站在了世界的顶点。
现在他才明白。
他只是从一个怪物的掌心,跳到了另一个怪物的棋盘上。
而今天,棋盘本身,被掀了。
他身侧,洛斯莲握住了剑柄。
她的手很稳。
这位女骑士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只是看着那只巨手,那双总是透着锋锐与疏离的眼睛里,燃起了一股纯粹的战意。
仿佛在她眼中,那不是神,也不是魔。
只是一个需要被斩断的,足够大的敌人。
……
在他们身后,格里菲斯麾下的使徒们,也纷纷抬起了头。
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巨汉洛克斯咧开嘴,发出一阵低沉的、充满兴味的笑声。
弓使雅尔文眯起了眼,似乎在估算射穿那只手掌需要多大的力道。
而索尼亚,那个总是安静地跟在队伍里的侍从女孩,此刻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里,不再是周围士兵们嘈杂的思绪。
而是一片无穷无尽的,由亿万生灵的痛苦与绝望汇聚而成的哀嚎之海。
那个东西,正在吞噬一切。
年轻的骑士缪尔,张大了嘴,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月光骑士的披风。
他语无伦次,只能反复呢喃着同一个问题。
“那是什么啊……”
“大人……那到底是什么啊?”
索尼亚缓缓睁开眼,她的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看着缪尔那张写满惊骇与迷茫的脸,看着远方那正在改变世界形态的恐怖景象。
她轻声叹息。
“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