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并非温柔地洒落,而是如同某种黏稠的、灰白色的液体,艰难地渗透进这片被永恒湿气笼罩的雨林。
它驱不散萦绕在树干间、如同亡灵般徘徊的乳白色雾气,也带不来丝毫暖意,只是将笼罩世界的墨色。
稀释成一种更令人压抑的、无处不在的、肮脏的灰。光线在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肥大叶片间被反复切割、吸收,最终落到地面时。
已衰弱得如同垂死者的呼吸,只能勉强勾勒出扭曲树根和泥泞水洼的模糊轮廓,反而让这片空间显得更加幽闭和诡异。
“利刃”小组的撤离,并非转身离去那么简单,而是一场在冰冷黏稠的胶水中进行的、无声而艰难的跋涉。
每一个脚步抬起,都伴随着鞋底与饱吸雨水的腐殖质之间不甘分离的、细微的“噗嗤”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强的吸附力,消耗着腿部早已濒临枯竭的肌肉力量。
冰冷的泥浆,如同贪婪的活物,迅速灌满靴筒的每一个缝隙,那湿冷滑腻的触感,从脚底一路蔓延向上,仿佛要将人的体温和斗志一同冻结、拖入这无边的泥淖之中。
罗小飞走在队伍相对靠前的位置,他的动作看起来依旧稳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将腿从几乎没至小腿肚的泥泞中拔出,需要调动多少核心肌群的力量,以及意志力。
他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在身体承受着环境严酷折磨的同时,依旧保持着三百六十度的绝对警戒——
耳朵过滤着林间各种细微的声响,从某处叶片上积攒过重的雨水“啪”地坠落到更下层叶面的脆响,到不知名小兽在灌丛中窸窣穿行的动静,试图从中分辨出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属于人类追踪者的痕迹。
他的鼻子,在充斥着浓烈腐殖质和真菌孢子气味的空气中,努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残留的硝烟、汗液或者陌生烟草的味道。
“妈的……这鬼地方……跟他娘的沼泽地狱投胎来的……” 张建国的声音从队伍中段传来,嘶哑、破碎,带着明显的、强忍痛苦的颤音。
他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死死抓着一根从岩罕背包后伸出的、用来牵引协助他的武装带,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大半都吊在了上面。
每迈出一步,他那张因失血和寒冷而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灰白色的脸上,肌肉都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林间凝结的冰冷水汽。
不断从额头、鬓角滚落,砸在他早已被泥浆和汗水浸透、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的迷彩服前襟上。
“老子……老子宁愿……再跟索罗门那帮黑崽子……面对面捅一次刀子……也他娘的……不想再在这烂泥塘里……当……当拔不出腿的癞蛤蟆……”
走在他前面、承担了大部分牵引力的岩罕,头也不回,他那宽阔的、如同山脊般的后背肌肉在湿透的作战服下清晰地绷紧、贲张,声音低沉而稳定。
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抚力量:“省点力气骂娘吧,黑熊。留着你那口仙气,等到了地方,有你骂的时候。
现在,把嘴闭上,把呼吸调匀,跟着我的节奏走。你他娘的要是现在趴窝了,我们可没工夫给你现挖个舒坦的坑躺下。”
“呸!岩队……你……你少咒老子……” 张建国啐了一口,但声音明显虚弱了下去,他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跟上岩罕刻意放缓的步频。
“老子……命硬得很……阎王爷……嫌……嫌我嗓门大……吵得他老人家……睡不安生……不肯收……”
跟在张建国侧后方的“土狼”,此刻也失去了平日里的活泛,他像一条被抽掉了骨头的泥鳅,每一步都走得龇牙咧嘴,但他那张闲不住的嘴。
却依旧在寻找着分散注意力的方式:“嘿……黑熊……你说……桑坤那老小子……这会儿……是不是正搂着昨晚那几个水灵灵的‘妖精’……
在奔驰大沙发上……补回笼觉呢?妈的……想想就……就来气!咱们在这当泥里打滚的土拨鼠……他在那儿当醉生梦死的土皇帝……这他妈什么世道!”
“土狼……你……你小子……是不是……光顾着琢磨……人家沙发上的事儿了?”
靠在队伍末尾断后、负责清除行进痕迹的“夜鹰”,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因极度专注而产生的、轻微的沙哑,但语调依旧平稳得听不出任何疲惫。
“留神脚下……你左前方……那堆颜色有点深的落叶……下面可能是个水坑……不想喝加了料的‘丛林浓汤’……就绕开点。”
土狼闻言,赶紧一个激灵,费力地挪动仿佛灌了铅的双腿,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个看似平常、实则暗藏“陷阱”的区域。
嘴里还不忘嘟囔:“知道了知道了……夜鹰你就是我亲哥……等回去了……我请你抽……抽最好的‘红塔山’……”
“省省吧你……” 趴在罗小飞肩头、负责前方尖兵警戒的“山猫”,像一只真正的猫科动物般轻盈地从一个半埋在泥里的树根上跃下。
落地时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他回过头,那张涂抹着厚重丛林油彩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精亮的光芒。
“就你藏的那几条皱巴巴的‘经济舱’,自己留着过年吧。等任务完了,让罗头儿出血,咱们去京城最好的馆子,涮羊肉!管够!”
一直沉默寡行、如同影子般跟在罗小飞另一侧的“壁虎”,此刻也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带着他特有的、仿佛永远睡不醒的慵懒。
但话语里的内容却让所有人精神一振:“涮羊肉……得配二锅头……烧刀子……从喉咙一路烫到胃里……那才叫……驱寒……”
这简单到近乎奢侈的愿望,像一道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光,在冰冷潮湿、疲惫不堪的队伍中悄然传递,带来了一丝短暂却宝贵的暖意和盼头。
罗小飞没有参与队员们的低声交谈,他的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与自身疲惫和恶劣环境的对抗中。
同时,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反复推演、预演着即将在边境线上展开的伏击行动。
黄雅琪最后传来的情报,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九点三十分出发,三辆车,定制版奔驰普尔曼防弹轿车……每一个信息,都代表着机会,也代表着更严峻的挑战。
防弹轿车,意味着常规的狙击步枪,除非使用特殊穿甲弹并且命中极其关键的薄弱点,否则很难一击奏效。
他们必须选择最佳的伏击地点,一个能够迫使车队减速、甚至短暂停顿,并且为狙击手提供绝佳射击角度的位置。
同时,还要考虑到对方护卫车辆的快速反应,以及得手后,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边境,如何摆脱可能蜂拥而至的追兵……
他的思绪,不由得再次飘向了那个远在京城、此刻或许正坐在指挥中心巨大屏幕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代表他们光点移动的女人——黄雅琪。
她那句冰冷的“利刃可以不存在”,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头顶。
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行动,更是一场政治豪赌。他们不能失败,不能暴露,甚至……不能留下任何可能引发纠纷的活口。
这沉甸甸的责任,像另一重无形的泥沼,缠绕在他的心头,比脚下的物理泥泞,更让人感到窒息。
就在这时,前方负责探路的“山猫”突然停了下来,举起握紧的拳头,做出了一个“停止前进,原地警戒”的手势。
整个队伍瞬间凝固,所有人迅速依托身边的树木或地形蹲伏下来,武器指向外侧,动作流畅而无声,如同演练过千百次。
罗小飞和岩罕迅速移动到山猫身边。
“头儿,岩队,你们看。”山猫压低声音,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指向左前方一片看似与周围无异的、被藤蔓和蕨类植物覆盖的斜坡。
顺着他的指引,罗小飞和岩罕凝神望去。起初,那里似乎只有茂密的植被和湿滑的岩石。
但仔细分辨,就能发现,在几根垂落的藤蔓后方,岩石的颜色和纹理与周围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
并且,在那片区域的边缘,有几片蕨类植物的叶子,呈现出不自然的、被某种外力碾压过的弯曲和破损。
“一个……很隐蔽的洞口?”岩罕的眉头微微蹙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警惕。在这片危机四伏的雨林深处,任何人工或半人工的痕迹,都可能意味着未知的危险——
可能是桑坤布设的另一个隐蔽哨所,也可能是某个敌对武装的秘密据点,甚至……是某种大型野兽的巢穴。
罗小飞示意队员们保持警戒,自己则和岩罕、山猫三人,呈标准的战术队形,极其缓慢、谨慎地向着那片可疑的区域靠近。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个被巧妙伪装起来的洞口逐渐清晰起来。它大约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内部漆黑一片,散发着一种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血腥气的、令人不安的味道。
“夜鹰。”罗小飞低声唤道。
如同影子般的夜鹰无声地滑到洞口附近,他先是仔细观察了洞口边缘的泥土和植被。
然后又从战术背心上取下一个小巧的、带有伸缩探杆和微型摄像头的侦察设备,小心翼翼地将探头伸入黑暗的洞口内部。
几分钟的等待,仿佛格外漫长。只有夜鹰专注地盯着手中显示器屏幕的、细微的呼吸声。
终于,他缓缓收回探头,转过头,看向罗小飞和岩罕,那双平时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此刻竟闪烁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混合着震惊和厌恶的光芒。
“头儿,岩队。”夜鹰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里面……不是哨所,也不是兽穴。像是一个……临时的处刑场,或者……尸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