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伟站在指挥车顶,举着望远镜,眉心拧成一个死结。
远处,天津城像一头匍匐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卧在海河之畔。
高耸的城墙,密布的射击孔,还有那些若隐若现的永备工事,无一不在诉说着这座城市的坚固。
“他娘的,这乌龟壳比石家庄还硬。”
丁伟放下望远镜,低声骂了一句。
一年前,想啃这种骨头,他丁伟的独立团就算全填进去,也未必能溅起个水花。
可现在,他手里的,是整个左翼突击集团军。
是足以把这座城碾成粉末的钢铁洪流。
偏偏林凡的命令,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憋屈。
——围而不攻。
……
天津城内,伪华北治安军总司令吴化文的官邸里,空气凝滞如水银。
上好的龙井茶在杯中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
额头上的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浸湿了丝绸的衣领。
城外,是那支传说中的“魔鬼部队”。
那支全歼了关东军,活捉了冈村宁次的部队。
完了。
彻底完了。
吴化文瘫坐在太师椅上,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反复冲撞。
作为一根在风中摇摆了半辈子的草,他比谁都懂得审时度势。
可这一次,风向变得太快,快到他连转舵的机会都没有。
日本人靠不住了。
重庆那边也是泥菩萨过江。
他手下这几万伪军,平日里欺负百姓还行,真对上城外那支虎狼之师,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
“司令,司令!”
一名副官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外面……外面……”
吴化文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他们攻城了?”
“不……不是!”副官大口喘着粗气,声音发颤,“他们……他们在城下唱戏呢!”
“唱戏?”
吴化文彻底懵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窥探。
城墙之下,几十辆古怪的卡车一字排开,车顶上架着一个个巨大的黑色喇叭。
下一秒,一阵悠扬婉转的京韵大鼓,伴随着电流特有的“滋滋”声,响彻了整个天津卫。
那声音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仿佛就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唱词更是字字诛心。
“……说天津,道天津,天津是个好地方啊……”
“……想当年,英雄汉,打鬼子,保家乡……”
“……现如今,有的人,他忘了本,他忘了根,给那倭寇当走狗,你说他该不该……”
这话钻进耳朵,吴化文浑身一颤,几乎瘫倒。
这骂人不带一个脏字,比直接开炮还让他难受!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京韵大鼓唱罢,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说的竟是地地道道的天津方言。
“城里的老少爷们儿,兄弟叔伯们,你们听着!”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来解放天津的,不是来跟自家兄弟拼命的!”
“伪军兄弟们,你们也是中国人,你们的爹娘老婆孩子,都在盼着你们回家!”
“放下武器,就是咱们的俘虏兵,我们优待俘虏,保证人格,来去自由!”
“伪一师三团二营的张大牛!你娘托我们给你带句话,家里给你留着热汤面呢!”
“伪二师一团一营的李四狗!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你还给鬼子卖命,你对得起你家祖宗吗?”
……
一个个名字被精准地点了出来,像一把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城墙上每一个伪军士兵的心头。
紧接着,天空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
数十架运输机低空掠过,无数雪白的传单,如鹅毛大雪般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
城内,瞬间乱成一团。
无数伪军士兵疯了一样去抢那些从天而降的纸片。
一名负责巡逻的伪军连长,叫王德贵,他一把抓住一个正埋头看传单的小兵。
“看什么看!不要命了!”
那小兵抬起头,早已泪流满面。
他手里攥着一张粗糙的纸,上面印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焦急地望着远方。
照片下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狗蛋,娘想你,回家吧。”
王德贵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他松开了手,默默地转过身去。
入夜。
王德贵查哨时,发现手下的兵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都在偷偷听着城外的广播。
“连长,你说……广播里说的是真的吗?”一个年轻的士兵小声问。
“回家……还能回家吗?”
“咱们手上……可都沾过同胞的血啊……”
王德贵沉默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无比复杂。
回家?
谁不想回家?
可他们这些当了汉奸的,还有脸回去吗?
就在这时,一名死硬派的营长带着几个日本顾问走了过来。
“八嘎!你们在干什么!”
日本顾问叽里呱啦地吼着,那汉奸营长立刻会意,拔出枪,对准了那个手里还攥着传单的小兵。
“扰乱军心者,杀无赦!”
“不要!”王德贵下意识地喊道。
“砰!”
枪声清脆地响起。
年轻的士兵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洞,缓缓倒了下去。
他手里的传单,飘落在地,被温热的血迅速浸染。
王德贵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手死死握住了腰间的枪柄。
周围伪军士兵们的眼神,也从迷茫,瞬间变成了愤怒和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内讧,一触即发。
……
吴化文的官邸内。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躁地来回踱步。
城内的骚动,他一清二楚。
继续给日本人当狗,城外的解放军不会放过他。
可要是反了……日本人也不会放过他!
这是一条死路!
就在他濒临崩溃之际,一名心腹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油布包。
“司令,城南楚记商行送来的,指名给您。”
吴化文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撕开油布包。
里面,是一个普通的茶叶罐。
他打开罐子,倒出来的却不是茶叶,而是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
吴化文颤抖着手,拆开了信。
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吴兄,一别数载,不想你我竟以如此方式再会……”
是楚云飞!
那个在晋西北战场上,和他亦敌亦友的楚云飞!
吴化文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几乎是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信里,楚云飞没有半分指责,只是痛陈民族大义,分析当前战局。
“……日寇已是落日黄昏,覆灭在即。兄长若继续执迷不悟,恐将与倭寇一同,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万劫不复。”
“……我知兄长有难言之隐,亦有求生之念。今奉上峰密令,特为兄长指一条明路。”
看到这里,吴化文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择机起义,戴罪立功。我已与城外丁伟将军沟通过,他承诺,只要吴兄肯反正,你与麾下数万将士的性命,可保无虞!”
“……民族大义面前,个人荣辱轻于鸿毛。望兄长三思,勿要自误!”
信的末尾,只有八个字。
“楚云飞,泣血顿首。”
“啪嗒。”
一滴冷汗,从吴化文的额头滑落,滴在信纸上,洇开了一片墨迹。
这封信,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黑暗和犹豫。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声音嘶哑而坚定。
“传我命令!”
“各部主官,立刻到我官邸开会!”
……
午夜。
天津城内,突然枪声大作!
日军驻天津的指挥部,遭到了来自城内伪军的猛烈炮击!
无数伪军士兵调转枪口,将压抑了多年的怒火,倾泻在昔日的“主子”身上。
城门处,沉重的吊桥缓缓放下。
厚重的城门,被从内部缓缓打开。
城外,早已蓄势待发的丁伟,咧嘴一笑。
“他娘的,林凡这小子,真是个神仙!”
他大手一挥。
“命令!全军进城!控制要害部门!”
“告诉战士们,别伤着起义的伪军兄弟!”
钢铁洪流,几乎是兵不血刃地涌入了这座华北重镇。
黎明时分,一面鲜红的旗帜,在天津最高的建筑上,迎着海风,冉冉升起。
丁伟站在指挥部里,看着刚刚完成交接的吴化文,神情复杂。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兵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
“报告丁司令!”
“林总工程师急电!”
通讯兵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敬畏与狂热。
“他说……天津港里,有大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