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多日的阴雨终于停歇,南京城笼罩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之中。被炮火洗礼过的街巷满目疮痍,但顽强的生机已然在断壁残垣间萌发。市民们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清理着瓦砾,试图在废墟上重建生活。
位于下关码头附近,一处由青帮控制、看似寻常的永丰货栈深处,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是毛人凤在南京的最后一个落脚点。房间内陈设简单,但一尘不染,窗外就是浑浊奔流的长江。
毛人凤依旧是一身深灰色长衫,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清茶和一份当日的《新华日报》——上面已然是全新的面孔和口号。他看得并不专注,目光偶尔掠过江面上往来穿梭的、悬挂着新旗帜的巡逻艇,神色平静无波,仿佛窗外的一切与他无关。
郑耀先肃立在一旁,他已换上了一套普通的商人行头,藏青色的长衫,圆顶礼帽,与往日那个精明干练的保密局处长判若两人。
都安排妥当了?毛人凤放下报纸,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一桩寻常生意。
回局座,都已安排妥当。郑耀先微微躬身,刘副处长伤势过重,已联系鼓楼医院接手,后续听天由命。苏晓晚身份相对清白,已按指示,尝试通过正常渠道进入新政府的电讯部门求职,以期长远。网络已全面静默,非核心联络点已做废弃处理,痕迹清除完毕。
他汇报得简洁清晰,将所有可能引起毛人凤疑虑的环节都做了的安排。刘铭章的重伤不治和苏晓晚的另谋出路,既符合人之常情,也彻底斩断了他们与即将前往台湾的核心圈层的明面联系。
毛人凤了一声,呷了口茶,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人心惶惶,各奔前程,也是常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郑耀先说,能跟着走下去的,才是真金。
这时,货栈的老板,一个精瘦沉默、人称祁老板的中年人,敲门后走了进来,对毛人凤恭敬地说:先生,去上海的船已经准备好了,是挂英国旗的太古号,直达基隆,沿途一般不会受到盘查。李队长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先行出发了。
毛人凤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祁老板悄然退下。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两人。毛人凤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沉默了片刻。他的背影在弥漫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依然挺直。
耀先,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感慨,我们这一走,再回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这片河山...终究是易主了。
郑耀先沉默着,没有接话。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毛人凤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深沉。不过,人走了,根要留下。在,起,这片土地,就永远有我们的影子。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郑耀先,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南京这边最后的扫尾,尤其是确保所有与我们相关的痕迹彻底清除,就交给你了。务必干净利落,不要留下任何让共党顺藤摸瓜的线索。处理完毕之后,尽快来台汇合。
卑职明白。定当处理周全,不负局座重托。郑耀先再次郑重承诺。他明白,毛人凤要他留下完成最后的清扫,既是信任,也是最后的考验,确保他本人和计划的安全。
走吧。毛人凤不再多言,率先向门外走去。他的步伐依旧稳健从容,仿佛不是仓皇逃离,而是一次计划已久的远行。
郑耀先紧随其后。
货栈后门,一条狭窄的通道直接通往一个僻静的私人小码头。一艘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交通艇正在那里等候,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细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江面上,泛起无数涟漪。
没有送行的人群,没有喧哗的告别。只有祁老板和两名毛人凤的心腹卫士默默地立在雨中。
毛人凤在踏上跳板前,停下脚步,最后回望了一眼笼罩在烟雨迷蒙中的南京城轮廓。那一瞬间,他眼中似乎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枭雄末路的落寞,但最终都化为了深不见底的幽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叹了口气,随即毅然转身,踏上了交通艇。
交通艇缓缓离岸,调转船头,向着江心那艘巨大的、悬挂着米字旗的太古号货轮驶去。雨丝斜织,将岸上的景物渐渐模糊。
郑耀先站在码头上,目送着交通艇远去,直到它靠上太古号,毛人凤的身影在卫士的簇拥下登上舷梯,消失在船舷之后。他知道,毛人凤的离开,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
雨越下越大,郑耀先压低了帽檐,迅速转身,消失在码头区错综复杂的小巷中。他没有返回永丰货栈,那里随着毛人凤的离开已经失去了价值。他现在需要抓紧时间完成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第一,是执行毛人凤的命令,进行最后的。他需要确认几个毛人凤可能短暂停留过、但并非核心据点的地方,是否留下了任何可能暴露计划或牵连到未来潜伏人员的蛛丝马迹。这既是为了执行任务,也是为了保护那些可能被毛人凤无意中置于险境的、或许可以被争取的对象。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件事,与派来的同志进行紧急接头。他必须将网络的最终架构、核心人员名单,特别是那些被他和刘铭章标记出来的极端危险分子,以及至关重要的、留下的那个关于指令的最终破解关键,一并传递出去。同时,他需要听取组织对他下一步行动,前往台湾执行计划的最终指示和必要的支援安排。
他在雨中穿梭,如同一个幽灵,先来到了位于夫子庙附近的一处安全屋。这里表面是一家歇业的裱画店,地下室内却曾存放过一些次要的通讯器材。他仔细检查了每一个角落,确认所有物品都已在之前的转移中清理干净,没有留下任何文字或物品痕迹。
接着,他又排查了另外两处毛人凤可能接触过的地点,均一无所获。毛人凤的老辣和谨慎,在这些细节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完成初步清扫后,时间已近黄昏。雨势稍歇,但天色愈发阴沉。郑耀先按照预先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来到了位于玄武门外、台城脚下的一片小树林。这里相对僻静,且视野开阔,便于观察。
他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停下,看似在休息避雨,实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几分钟后,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农民打扮的中年人,挑着一副空担子,不紧不慢地走进了林子,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放下担子,坐下歇脚。
两人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但郑耀先的手指在膝盖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了七下——三短,一长,三短。这是最高等级的紧急求救与接头信号。
那似乎毫无察觉,只是拿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烟。过了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挑起担子,向郑耀先的方向走来。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卷得极细的纸卷,从的袖口滑落,掉在郑耀先脚边的湿草丛中。
天气糟透哩,早些回家吧。农民嘟囔了一句含糊的南京土话,头也不回地挑着担子走出了树林。
郑耀先等他的身影消失,才若无其事地弯腰,系紧其实并未松开的鞋带,顺势将那个湿漉漉的纸卷捞起,迅速藏入袖中。
他没有立刻查看,而是又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确认绝对安全后,才起身离开。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才能阅读组织的指示。
半个小时后,在城南一处他早已准备好的、以化名租赁的简陋阁楼里,郑耀先反锁房门,就着微弱的天光,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个纸卷。
上面的字迹很小,是用密写药水书写,需要特定的显影方式才能阅读。郑耀先熟练地操作着,几行清晰的指令逐渐显现:
磐石名单及破解关键已收到,至关重要。组织将立即部署清理与预防。
二、同意你继续执行计划,深入敌营。此任务意义重大,风险极高,望慎之又慎。
三、在台初始联络点:基隆港三合兴渔行,找崔掌柜。暗号:问渔汛,答风浪大,不出海。
四、保护自己,长期潜伏,非至关时刻,不主动联系。胜利终属我们。保重。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和简洁有力的指示,郑耀先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仿佛在无尽的黑暗孤独中,看到了一盏指引方向的明灯。他将纸条凑近油灯,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
他走到阁楼那扇小小的窗户前,推开窗户,雨后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远处,新街口方向隐约传来了庆祝解放的锣鼓声和欢呼声。这座城市正在获得新生。
而他知道,自己的战斗还远未结束。他即将离开这片故土,奔赴那个孤悬海外的岛屿,在更深的敌营中,继续他那如履薄冰的潜伏。
他从贴身内袋里取出那枚一直带在身边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的铜钱,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清醒和坚定。
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他在心中默念,既是对这片土地,也是对那些逝去的、和依旧在战斗的同志们。
翌日清晨,郑耀先提着那个看似普通的藤条箱,里面装着简单的行李、那个黑色的公文包以及隐藏的特别装备,以一名准备南下去上海寻找商机的普通商人身份,混入了南京下关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买了一张前往上海的车票,随着汽笛的长鸣,列车缓缓启动,载着他驶向未知的、布满荆棘的前路。
风筝,已经再次放飞,线头握在组织手中,而它将要飘向的,是那片波涛汹涌的海峡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