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在经过数日的激烈交战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平静。位于颐和路公馆区一栋看似早已人去楼空的花园洋房内,地下密室的空气却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毛人凤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长衫,坐在一张简朴的藤椅上,面前的茶几上摊开着一张东南沿海及台湾地区的军事地图。一盏带罩的煤油灯提供着有限的光亮,将他半边脸映照得明暗不定,更显深沉。郑耀先和李振分立在茶几两侧,屏息凝神。
“上海,还能撑多久?”毛人凤的手指在地图上上海的位置点了点,头也不抬地问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李振立刻上前半步,低声汇报:“根据最新情报和汤司令(汤恩伯)那边的通报,外围工事尚在,但民心浮动,共军三野主力正从西、南两个方向猛扑,预计……最多半个月。”他的语气艰涩,带着一种大势已去的颓然。
“半个月……”毛人凤轻轻重复了一句,听不出情绪。他的手指从上海缓缓移开,划过一道弧线,最终重重地落在了地图右下角的那个岛屿上——台湾。“那么,这里,就是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支点了。”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先落在李振身上,锐利如鹰隼:“李振,你即刻动身,携带第一批核心档案及人员名册,乘快艇先往舟山,再转赴台湾。抵达后,你的首要任务,是配合当地驻军及情报系统,完成对全岛内部的安全筛查与肃清。我不希望看到,我们人还没到,窝里就先乱了套。明白吗?”
“是!局座!卑职明白!保证完成任务!”李振挺直身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既是重任,也是先于毛人凤抵达、提前掌握部分权力的机会。
“去吧。船在第三码头,老位置。”毛人凤挥了挥手。
李振敬了个礼,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郑耀先,这才转身快步离去。密室里,只剩下毛人凤和郑耀先两人。
煤油灯的火苗轻微地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
“耀先,”毛人凤的目光转向郑耀先,变得复杂了几分,少了几分刚才对李振的纯粹命令,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托付?“李振此人,勇猛有余,格局不足,可为一利刃,却难掌大局。”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郑耀先已然明白。这是毛人凤在为他未来在台湾可能面临的派系争斗预先铺垫,也是在暗示他才是那个被寄予“掌局”厚望的人。
“卑职谨记。”郑耀先微微躬身。
毛人凤从藤椅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比之前那个紫檀木盒稍大一些的黑色皮质公文包,推到郑耀先面前。“这里面,是‘磐石’网络未来三年的活动经费预算、海外联络点分布图,以及部分可动用的海外关系。还有,‘深蓝’计划的初步构想框架和人员遴选标准。”
他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磐石’是我们在大陆的眼睛和耳朵,而‘深蓝’,将是我们未来反攻大陆的大脑和神经中枢。耀先,这两副担子,我现在就正式交到你手上。你比李振晚走几天,处理好南京最后的善后,尤其是……确保刘铭章那边的技术资料,能够万无一失地转移或销毁。然后,你来台湾与我汇合。”
“深蓝”大脑!“磐石”耳目!毛人凤这是将整个国民党未来在大陆及海外情报工作的根基,都压在了他的肩上!郑耀先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但也伴随着一种深入虎穴核心的机遇感。
“局座信任,耀先……万死不辞!”他双手接过公文包,感觉手中沉甸甸的,仿佛捧着的是无数人的命运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未来。
“不是要你万死,”毛人凤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乎疲惫的神情,他站起身,走到密室角落一个小型保险柜前,一边转动密码,一边低声道,“是要你活着,把事情做成。”他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体的长条状物体,递给郑耀先。
“这个,你也带上。”
郑耀先接过,入手微沉,形状狭长,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那是一把经过特殊改装、适合隐藏携带的狙击步枪的关键部件,或者类似的特种装备。
“局座,这是……”
“有备无患。”毛人凤打断他,眼神深邃,“海外孤岛,情况复杂,人心难测。有些时候,有些局面,需要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来打开缺口,或者……清除障碍。你明白我的意思。”
郑耀先心中凛然。毛人凤这是在授权他,在必要时刻,可以行使“特别手段”。这既是极大的权力,也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卑职……明白。”他将油布包仔细收好。
“好了,”毛人凤似乎完成了所有重要的交代,神情松弛了些许,“你去吧。抓紧时间处理南京的手尾。我们……台湾见。”
“是!局座保重!”郑耀先立正,向毛人凤敬了最后一个军礼,然后转身,抱着那个装满秘密和未来的公文包,以及那个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油布包,走出了密室。
离开那栋压抑的花园洋房,清晨略带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郑耀先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在晨曦中显得静谧而诡异的建筑,知道毛人凤虽然还未动身,但南京的篇章,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没有返回保密局任何已知的据点,那些地方现在要么已被接管,要么处于严密监视之下。他按照预先与刘铭章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来到了位于玄武湖附近一条僻静小巷里的一家早已歇业的茶社后院。
轻轻敲响特定的节奏后,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刘铭章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后,他迅速将郑耀先拉了进去,然后警惕地关上门,插上门栓。
后院狭小,堆满了杂物,只有一间小小的厢房。两人走进厢房,苏晓晚也在里面,她正在一个小炭炉上烧水,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担忧。
“他走了?”刘铭章压低声音,急切地问。
“李振先走了,去台湾打前站。毛人凤……还要再留几天,但也就是这几天了。”郑耀先将公文包和油布包小心地放在一张破旧的木桌上,快速将密室中的对话和安排,拣重要的部分告诉了刘铭章和苏晓晚。
当听到“深蓝”计划与“特别手段”的授权时,刘铭章的眉头紧紧皱起,苏晓晚倒水的手也微微一顿。
“他把宝全押在你身上了。”刘铭章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也有一丝忧虑,“这是要把你架在火上烤。”
“我知道。”郑耀先神色凝重,“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磐石’的名单和架构在我们手里,‘深蓝’的筹建权也在我们手里。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最大限度地控制未来潜伏网络的质量和方向。”
“可是太危险了!”苏晓晚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去了那边,人生地不熟,全是他们的人,李振还先一步去了,他一定会处处针对你!还有那个‘特别手段’……这根本就是催命符!”
郑耀先看向苏晓晚,眼神温和却坚定:“晓晚,从走上这条路开始,我们哪一步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危险,但必须去做。”他顿了顿,看向刘铭章,“铭章,你的‘伤’,必须足够重,重到他们确信你毫无价值,甚至是个累赘。留下来的清理和接应工作,不比我去台湾轻松。”
刘铭章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决然:“我明白。我已经‘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到了头,旧伤‘复发’,现在连站起来都困难。毛人凤的人来看过,信了。”他苦笑着指了指自己额角新添的淤青和更加苍白的脸色。
郑耀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份“磐石”非核心节点的联络备份和应急指令——一个伪装成普通火柴盒的微缩胶卷储存器,递给刘铭章:“这个,你收好。必要的时候,可以启用。但切记,安全第一。”
他又看向苏晓晚:“晓晚,你身份相对清白,又有技术专长,留下来,进入新政府的电讯部门可能性很大。这将是未来极其重要的信息渠道。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非到万不得已,不要主动联系我们。”
苏晓晚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眼圈微微发红。
短暂的交流,却像是漫长的告别。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这座古城正在努力摆脱战争的创伤,迎接未知的新生。而对于密室中的三人来说,他们的道路,即将通向截然不同的方向——一个远赴海外孤岛,深入龙潭虎穴;一个隐于市井之间,守护星星之火;一个则尝试融入新的洪流,成为暗处的眼睛。
“保重。”
“保重!”
没有更多的言语,郑耀先提起公文包和油布包,最后看了一眼战友,毅然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南京城苏醒的晨光之中。他必须尽快安排好自己“合理”前往台湾的通道,然后,等待与毛人凤在彼岸的“汇合”。而身后的刘铭章和苏晓晚,则将继续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潜伏与坚守。危机四伏的征途,从这一刻,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