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没有半点光亮，阴气浓稠得几乎能凝成实质，像浸了冰的墨汁。
裹着腐朽木料的霉味、陈年灰尘的呛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地底深处的土腥气。
头顶的天花板摇摇欲坠，裸露的钢筋锈蚀成暗红色，偶尔有细碎的水泥块脱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风卷着阴寒从破损的窗口灌进来，穿过空旷的楼道，呜咽声顺着楼梯盘旋而下。
白雪清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却没露出半分惧色。
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黑暗中掠过的零星鬼火。
柳娘走在最前，捧着丹药箱的手微微颤抖。
她在玄墟鬼盟麾下蛰伏百年，虽常给总坛送丹药，却从未踏足顶层半步。
此刻每向上走一步，都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压迫感重了几分。
那是属于周苍的威压，厚重、沉稳，带着毁灭性，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在心头。
她清楚，周苍的力量源于这片土地，源于历代农耕死者的怨气，更源于稻田四季轮回的生机，这种与天地共生的力量，远比单纯的阴煞之力难缠。
沿途不时能遇到巡逻的鬼属，皆是鬼仆级以上的修为，黑衣黑裤，面无表情地贴在墙角阴影里。
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扫过汪晓和白雪，带着审视与警惕。
这些鬼属大多是与这片土地相关的亡魂，被周苍以“守护稻田、共享生机”的号召收拢。
见柳娘捧着丹药箱，又有护卫提前通传，他们并未上前阻拦。
不知向上走了多少层，脚下的水泥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湿润的黑土。
踩上去松软有弹性，带着泥土的腥气。
前方终于透出一缕暗金色的光芒，混着浓郁的稻香。
并非人间稻米的清香，而是带着阴气与生机交织的特殊气息，那是周苍的力量印记。
柳娘停下脚步，转头对汪晓与白雪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到了，周苍应该就在里面，切记不可妄动。他性情看似温和，实则多疑。”
话音刚落，前方传来沉闷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动，震得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
两道高大的身影从光影中走出，一明一暗，形成鲜明对比。
汪晓定睛望去。
左侧一鬼身披粗布黑衣，身形壮硕如铁塔，将近两米的身高让他在黑暗中如同一座小山。
他皮肤黝黑粗糙，布满深浅不一的疤痕，像是经历过无数次沙场厮杀。
双手各拎着一柄凝煞而成的巨锤，锤头泛着乌光，每走一步，巨锤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浅坑。
柳娘轻生对汪晓说道，“这时谷狂，鬼师级中期实力，秦汉时期的戍边士卒，战死沙场后魂魄滞留，因执念不散被周苍收服。他天生神力，凝煞为锤，正面攻坚无人能敌，绰号’裂山破阵’。”
汪晓点点头，有望向右侧。
右侧一鬼则截然相反，身形瘦削挺拔，穿着紧身黑衣，整个人仿佛融入阴影之中，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
柳娘继续道：“这是善长潜行的秆隐，隋唐时期的江湖刺客，遭仇家灭口后遁入阴域，被周苍看中其隐匿之能纳入麾下。同样也是鬼师级实力。他擅长融于阴影，专攻突袭窃密，死在他手中的鬼不计其数。”
谷狂、秆影目光如针，在汪晓与白雪身上快速扫过，带着极致的探究与警惕。
境界的支撑，让他们对危险有着敏锐的直觉。
这两个生面孔的气息太过诡异，明明看着年轻，却让他们摸不透深浅。
尤其是那个看似无害的青年，给他们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柳娘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颔首：“谷大人、秆大人。”
谷狂哼了一声，粗厚的眉毛挑了挑，目光落在丹药箱上，鼻腔微动，显然被里面的药香吸引，侧身让开道路：“进去吧，盟主在里面。”
他虽性情悍戾，却对周苍极为忠心。
秆隐依旧沉默，只是身形微微一侧，让出了通道，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汪晓与白雪。
穿过最后一道残破的防火门，顶层的景象豁然展开。
与楼道的阴森破败截然不同，让人仿佛瞬间从现代都市的废弃大楼，踏入了一片古老的田野。
整个顶层被改造成了一方微型稻田，地面铺着厚厚的黑土，肥沃得能挤出油来。
几株一人高的稻禾扎根其中，稻穗金黄饱满，颗粒硕大，却泛着淡淡的黑气，那是阴气与生机交融的迹象。
暗金色的光芒从土中透出，温柔地笼罩着整片稻田，将整个空间染得肃穆又诡异。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稻香，混杂着泥土的腥气与阴煞的寒气，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远处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古朴的农具，犁、耙、镰，皆泛着淡淡的光晕，显然也成了周苍力量的一部分。
几盏用秸秆编织的灯笼悬挂在半空，里面没有烛火，而是跳动着淡金色鬼火。
正中央的土台上，坐着一道身着金袍的身影，身形高大挺拔，却不显张扬。
面容古朴刚毅，线条硬朗，肤色呈深褐色，像是被阳光晒透的泥土，带着岁月的沧桑。
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发丝间夹杂着几缕灰白色，却不显苍老，反而更添厚重感。
此时，他双眸半睁半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明明坐着不动，却给人一种与天地共生的磅礴气势，仿佛他本身就是这片土地的化身。
两千年岁月流转，他吸收稻田四季轮回的生机，凝聚成这金袍鬼身，力量与土地共生。
在周苍的左右两侧，依次站着四人，皆是玄墟鬼盟的核心骨干，气息各异，却都透着强大的鬼力。
待谷狂、秆隐入位后，六名核心骨干齐聚一堂，气息相互交织，形成一张无形的气场，笼罩着整个顶层。
柳娘捧着丹药箱，脚步微微发颤，走到土台下方，恭敬地躬身行礼：“属下‘百草阁’柳娘，参见盟主。”
周苍缓缓抬眸，眼睛深邃如古井，瞳孔呈淡金色。
他目光先是落在柳娘手中的丹药箱上，随即缓缓问道：“柳主事，今日送来的极品丹药，可有什么不同？”
柳娘指尖紧紧攥着丹药箱的提手，魂体在六名核心骨干的气场压迫下微微发颤，却依旧强撑着镇定。
躬身回话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回盟主，此次送来的丹药，与往日确有不同。属下耗时三月，采集嘉星平原深处的‘夜露稻心’、‘寒土灵根’为引，又以鬼火淬炼，炼成五十枚固魂丹、三十枚凝煞丹。”
柳娘的声音愈发沉稳，“这批次固魂丹，能稳固鬼身根基，即便受了重创也能快速凝聚魂魄，比往日品质提升三成；凝煞丹则更易吸收，能助鬼身短时间内精进修为，且无反噬之弊。”
她抬眼飞快瞥了周苍一眼，见他神色未变，又补充道：“知晓盟主近日在整合周边残余势力，麾下战力多有损耗，这些丹药或许能解燃眉之急。属下感念盟主多年庇护，特意炼制此批极品，聊表心意。”
说罢，她再次躬身，将木箱完全掀开，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丹药。
固魂丹泛着莹白微光，凝煞丹则呈深紫色，表面流转着淡淡光晕，一看便是上等佳品。
周苍的目光看似落在丹药上，余光却已不动声色地扫过汪晓与白雪，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与土地共生两千余年，再加上鬼将级实力，对气息的感知远超普通鬼。
这两个突然跟着柳娘前来的陌生面孔，气息太过特殊。
那个青年，气息平淡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古井，既没有阴煞之气，也没有人间生气。
而那个小姑娘，清甜灵动，浑身透着蓬勃的生机，像春日里刚发芽的禾苗。
“柳主事，”周苍的目光重新落回柳娘身上，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这两位是？”
柳娘心中一紧，连忙解释道：“回盟主，这两位是属下偶然结识的朋友，听闻盟主威名，想来拜见一番。”
她不敢说出汪晓的真实目的。
周苍微微颔首，没有追问，只是目光再次扫过汪晓，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嘉星市阴域，能让柳主事视为朋友的，想必不是寻常之辈。既然来了，便是客人，请坐吧。”
话音刚落，地面上的黑土涌动，凝聚出三张古朴的木椅。
木椅由秸秆编织而成，泛着淡淡的金光，显然是周苍用自身力量所化。
汪晓拉着白雪，从容地走到木椅旁坐下，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拘谨。
他抬头看向土台上的周苍，目光坦然，没有回避，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周盟主两千年来守护一方土地，让此处亡魂得以安宁，实属不易。”
周苍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想到汪晓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存活于世间两千余年，见过的鬼物不计其数。
从未有人像眼前这个青年这般，语气平淡地提及他的过往与功绩。
“阁下倒是知晓我的过往。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来自何方？”周苍的声音柔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警惕。
“汪晓，来自于白沙。”汪晓淡淡开口，没有过多介绍自己的来历。
周苍淡金色的瞳孔骤然一缩，原本半睁半阖的双眸彻底睁开，直直刺向汪晓：“白沙？”
这个地名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让他沉稳了两千年的心湖泛起波澜。
他虽久居嘉星，却也听闻过邻市阴域的动荡。
一年前，白沙市阴域一夜变天，数股盘踞多年的老牌势力被人以雷霆手段清剿，最终尽数归拢于一个无名强者麾下。
传闻那强者行事狠厉，手段莫测。
难道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青年，就是那个搅动白沙阴域风云的鬼？
周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的土台，带着无声的威压：“白沙阴域能人辈出，阁下能在那里立足，想必有些本事。但嘉星不是白沙，我的玄墟鬼盟，也不是那些散兵游勇可比。阁下特意随柳主事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拜见这么简单吧？”
汪晓闻言，非但没有收敛笑意，反而微微后仰，靠在秸秆编织的椅背上，姿态慵懒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狂傲。
他目光扫过周苍左右两侧的六名核心骨干，眼神轻飘飘的，最后落回周苍身上，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周盟主倒是爽快。我来，自然不是为了看你这万亩稻田，也不是单纯来拜见。”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椅面，“我要的，是整个嘉星市阴域。要么，玄墟鬼盟归顺于我，我保你们这万亩稻田安稳，保你麾下八万股鬼属衣食无忧；要么，我便亲手拆了你的鬼盟，清剿所有不服者，再重新整合这片土地。”
“狂妄！”话音未落，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
谷狂猛地攥紧手中的凝煞巨锤，锤头砸在地面上，黑土飞溅，裂开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滚圆，布满疤痕的脸上青筋暴起，周身煞气如狼烟般升腾：“我玄墟鬼盟根基深厚，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觊觎的？今日不把你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
说着，他便要提着巨锤冲上前，被周苍抬手按住肩膀。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到谷狂肩头的肌肉因愤怒而剧烈抽搐，却挣不开周苍那看似轻柔的按压。
“谷狂，稍安勿躁。”周苍的声音依旧平静，眼底却已泛起淡淡的寒意。
可这平静的劝阻，根本压不住其余骨干的怒火。
麦锋周身气息暴涨，无形的长弓瞬间凝聚成形，三支泛着幽光的鬼箭凭空出现，直指汪晓的眉心、咽喉、魂核三大要害，“盟主以客相待，给你体面，你却不知天高地厚！”
秆隐身形一晃，便要融入身后的阴影之中，那双幽冷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像蛰伏的毒蛇锁定了猎物：“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盟主面前放肆，我会让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土煞面无表情地踏出一步，周身土黄色光晕暴涨，脚下的黑土开始剧烈翻涌，仿佛有万千山石即将破土而出。
连性情温和的田愈，此刻也皱紧了眉头，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他虽不喜争斗，却也容不得外人在周苍面前如此放肆，也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唯有禾灵，那双灵动的眼睛里满是好奇，没有愤怒，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汪晓。
她能借风探知十里动静，却探不透眼前这个青年的深浅。
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虽淡，却像一张无形的网，隐隐笼罩着整个顶层，连风都不敢在他身边肆意流动。
柳娘吓得魂体发颤，脸色煞白如纸，双手紧紧抱着丹药箱，几乎要将木箱捏碎。
她怎么也没想到，汪晓会如此直接，如此狂妄，竟然当着周苍和六名核心骨干的面，说出要吞并玄墟鬼盟的话！
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她想开口劝阻，却被汪晓一个眼神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