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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九年的白露,运河的水泛着层薄雾,把码头的老船坞裹得朦胧。船匠老秦蹲在艘旧乌篷船旁,手里摩挲着根桐木橹,橹柄被磨得发亮,木纹里还嵌着点河泥,是他亡妻水莲当年最爱擦洗的地方。

水莲是运河上的船家女,水性比男人还强,摇橹的手法更是一绝。她摇橹时身子不晃,橹叶入水角度总差半寸,说这样“省劲还快”,船尾的水波能拉出条笔直的银线。她总穿件靛蓝布衫,腰间系着块防水的油布,上面用针线补了朵莲花,说“水莲水莲,得跟着水走”。可十五年前,运河涨大水,水莲为了救艘翻船的货郎,跳进激流里,再也没上来,只在下游捞到她常用来绑橹的红布条,布条上还沾着片莲瓣。

从那以后,老秦就守着这船坞,修船时总把水莲的橹擦得锃亮,说橹叶上还沾着她的力气,摇起来能顺风顺水。

“爹,张货郎的船该上漆了,他说要赶在秋收前运粮。”儿子秦河扛着桶桐油进来,油桶上的木塞渗着油,“这橹都裂了缝,换根新的吧,我昨天从县城捎了根铁橹回来。”

老秦没抬头,只是往橹柄的裂缝里填着桐油灰:“你娘的橹,得用运河的淤泥拌桐油补,干了比铁还结实,那铁家伙哪有这灵性?”

秦河把桐油放在船板上,忽然指着乌篷船的舱门:“爹,你看那舱里!”

老秦抬头望去,舱里的竹篮不知何时装满了新摘的菱角,菱角上还带着露水,是水莲生前最爱采的——她说白露的菱角最甜,剥壳时沾点河水,能解船上的腥气。更奇的是,舱壁上的水渍,竟晕出朵莲花的影子,和油布上补的那朵一模一样。

“是你娘回来了。”老秦的声音发颤,他记得水莲总说,白露的风硬,摇橹时得把橹绳放长半尺,船才稳当。

当天下午,张货郎来取船。他刚踏上跳板,就惊呼:“秦老哥,你这船咋看着比往常轻快?我昨儿还觉得船底沉,这会子竟像漂在水上似的!”

老秦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河泥。他走到船尾,发现橹绳果然比早上长了半尺,绳结是水莲特有的“双环扣”,说这样急用时好解。他忽然看见橹叶背面,用指甲刻着个“顺”字,是水莲的笔迹,她总在出远门前刻这字,说能保平安。

“这船……”张货郎摸着舱壁,忽然摸到块光滑的地方,“这不是水莲妹子当年补的补丁吗?咋看着跟新的似的?”

老秦这才注意到,舱壁上的补丁果然泛着新桐油的光,是水莲用旧船板补的,她说“旧料补船,能认住水路”。他想起水莲走的那天,也是白露,她补完这补丁说:“等秋收了,咱摇着船去采菱角,给秦河做菱角糕。”

夜里,运河的雾更浓了。老秦躺在船舱里,听见船尾传来“吱呀”声,像是有人在摇橹。他披衣出来,看见水莲的影子站在船尾,正握着橹往水里摇,身影在雾里若隐若现,布衫的衣角沾着水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莲儿。”老秦轻声喊。

影子没回头,只是把橹往他面前推了推,橹柄上的桐油灰还没干,带着点温热。老秦这才发现,水面上的波痕是笔直的,像水莲当年摇出的银线,而平时总卡壳的橹轴,此刻灵活得像抹了油。

“当年是我没拉住你……”老秦的眼泪掉在橹叶上,混着河泥晕开,“你总说我笨,摇橹时总跑偏,可你走了,谁还教我咋把船摇直啊?”

影子忽然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脸上蒙着层水雾,看不清模样,可嘴角的笑意却很清晰。她指了指船头的方向,那里的水面上漂着盏莲花灯,是水莲生前做的,灯芯还亮着,在雾里像颗星星。

“我知道了。”老秦拿起橹,学着水莲的样子调整角度,橹叶入水时果然没了往日的滞涩,“你是想让我把这船摇下去,别让船坞荒了。”

影子点了点头,弯腰从舱里拿起个菱角,往他手里塞。菱角的壳很软,一剥就开,果肉甜得像蜜。做完这一切,她握着橹往雾里走,身影渐渐淡去,红布条从橹上飘落,落在水面上,跟着莲花灯一起漂向远方。

第二天一早,秦河来船坞,看见爹正坐在船头剥菱角,乌篷船的橹摆得笔直,橹叶上的“顺”字在阳光下闪着光。舱里的菱角堆得满满的,旁边放着块没吃完的菱角糕,是水莲最拿手的甜味。

“爹,这糕……”

“你娘做的。”老秦把菱角糕递给他,“她说,秋收的船得带着甜,运粮才顺。”

从那以后,老秦的船坞生意越来越好。有人说,夜里过运河,能看见艘乌篷船在雾里漂,船尾的橹摇得轻快,水波里浮着朵莲花,像有人在跟着船走,把迷路的船引向码头。

秦河后来跟着爹学摇橹,老秦逼着他记水莲的“半寸诀”,说这是你娘在水里悟出来的道,差一丝都摇不稳船。秦河学了三年才出师,摇橹时船尾的水波也能拉出银线,只是他总说,雾大时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橹偏了,就会听见“吱呀”的橹声,像是在提醒他。

那年冬天,老秦在船舱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手里还攥着那根红布条,布条上的莲瓣,在阳光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鲜。

秦河没拆船坞,只是在船尾多挂了盏莲花灯,每天傍晚点亮,说要让娘能找到回家的路。每年白露,他都会摇着乌篷船去采菱角,舱里总留着块菱角糕,像是在等谁回来一起吃。

运河的水,年复一年地流过老船坞,带着河泥的腥气,也带着。那些藏在橹里的情意,终究在某个白露的清晨,化作船尾的银线,缠在岁月的水面上,让每艘经过的船,都能跟着那道线,找到家的方向。而老船坞的故事,就像那根磨亮的橹,在时光里愈发光滑,摇出的波痕里,藏着水的温柔,也藏着永远漂不散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