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抬起眼,眼中已泛起湿润的光:“但是,若你真下定决心,为妻……支持你!”
景衡看着妻子含情脉脉又深明大义的眼神,心中感动万分,将她拥得更紧,千言万语,都化在了这个无声的拥抱里。
景衡知道,他的背后,永远有春芽最坚定的支持。
就像他一直无比坚定的支持她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夜里,景衡的书房灯火总是亮到了后半夜。
桌上摊着从工部借来的水利图,旁边是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草稿。
春芽陪在一旁,不时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的关键节点,低声解释着。
“夫君你看,这里是汉水,若能在此处筑坝蓄水,抬高水位,再往北开凿渠道,或许就能将水引入淮河流域……
淮河与黄河之间,古时就有河道相连的痕迹,加以疏浚利用,能省不少力气。”
春芽的声音轻柔镇定,但每个字都点在关键处。
林景衡一边飞快地记录,一边不住地点头,眼神越来越亮:
“妙啊!芽儿,经你这么一点拨,这看似遥不可及的构想,仿佛真有了可行的路径!
只是……”
他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带上一丝凝重,
“这工程实在太大了,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在朝堂上直接提出要举全国之力来做,恐怕立刻就会被打为狂言,招致群起攻之。”
春芽给他倒了杯热茶,柔声道:“夫君所虑极是。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我们不求一蹴而就,只求一个‘探明究竟’的机会。
你在奏疏里,一定要把‘先行勘察、论证可行性’放在最要紧的位置。
让皇上和诸位大人知道,我们并非好大喜功,而是真心想为朝廷、为百姓寻一条切实可行的出路。”
林景衡握住她的手,心中豁然开朗:“我明白了!首要之务,是争取到‘去看一看’的资格。
只要拿到了勘察的差事,后面的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春芽赞许点头,事在人为,先有机会才有可能性。
接下来的几天,景衡闭门谢客,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份《陈南北水利疏》的撰写中。
景衡引经据典,用扎实的文字阐述南涝北旱对民生、赋税、社会稳定的巨大危害;
又以清晰的逻辑,勾勒出“引江济黄”、“引南水以解北旱”的宏伟战略设想。
并依据地图,简要说明了可能利用淮河、汉水等水系作为引水通道的构想。
景衡所书的整篇奏疏最核心,也是最见功力之处,在于他反复强调:
“此乃开千古未有之巨工,非集举国之力,积数代之功不可为也。
臣诚惶诚恐,不敢妄言轻举。
叩求陛下圣裁,先行敕令专员,组队实地勘察,精确测量地形水势,广泛咨询地方官吏与河工老农,详加论证其可行性,并初估用工、耗资之巨几何?
待勘察结果明晰,利弊权衡清楚,再行决断是否兴此大工,方为稳妥万全之策。”
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提出问题,给出初步解决方案,并请求深入调研的建言者,而不是一个贪功冒进,急于求成的工程倡导者。
不久,机会很快来了。
一次在西苑精舍侍讲后,嘉靖帝难得地过问起南方近来的水患情况,眉宇间带着一丝厌烦与忧虑。
几位近臣说了些赈灾、加固堤防的老生常谈。
嘉靖帝听着,不置可否,目光扫过众人。
最后落在了捧着书卷侍立一旁的林景衡身上。
嘉靖帝想到了以前林爱卿殿试被点探花郎时的那篇文章,好像写的正是他筹划赈山东雪灾的策论。
所写对策切实可行,充满务实性。
“林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你平日读书多,可有新奇些的见解?”
景衡心下一凛,知道时机已到。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恭敬地将早已准备好的奏疏高举过头顶:
“回陛下,臣近日查阅古籍、舆图,于南北水旱之事,偶有所得,草成此《陈南北水利疏》。
其中或有狂悖妄测之言,然实出于为国分忧之愚诚,恳请陛下御览。”
嘉靖帝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对旁边的黄锦微微颔首。
黄锦会意,上前接过奏疏,呈到御前。
皇帝漫不经心地翻开,起初只是随意浏览,但看着看着,身体不知不觉坐直了些,眼神也专注起来。
“引南水以解北旱”?
这个想法确实够新奇,也够大胆。
他修玄慕道,追求的就是这种超越常理、近乎“改天换地”的宏大构想。
这奏疏里的设想,隐隐契合了他某种潜意识里的渴望。
然而,他毕竟是皇帝,深知这背后意味着何等惊人的耗费和风险。
他的手指在“千古未有之巨工”和“不宜贸然兴举”那几个字上轻轻敲击着,沉吟不语。
殿内一片安静,只能听到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嘉靖帝才合上奏疏,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想法倒是有些意思。
不过,此事关系重大,非朕一人可决。”
他转向黄锦,“把这份奏疏交给李时言,让他在文华殿组织殿议,听听诸位大臣怎么说。
告诉他们,不必顾忌,畅所欲言。”
这就是嘉靖帝的风格,将难题抛给朝臣们去争论,他自己则高居幕后,掌控着最终的决定权。
他既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以免被群臣诘难,也没有直接否定这颇具诱惑力的构想,而是选择让它在朝堂的旋涡中先经受一番考验。
林景衡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提起了另一块。
他知道,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风浪。
他恭敬地行礼退下,背后是皇帝深邃难测的目光。
这份蕴含着夫妻二人心血的奏疏,即将在帝国的权力中心,掀起一场意想不到的波澜。
紫禁城,文华殿内,气氛庄重凝滞。
内阁大臣与六部堂官齐聚,商讨的正是林景衡那份石破天惊的《陈南北水利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