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第一丝错乱的音符,自富庶的江南水乡尖啸而出。
起初只是几封语焉不详的奏报,称多地用于预警汛情的陶瓮群,竟无风自鸣,如鬼哭神嚎,搅得百姓彻夜不宁。
紧接着,更为诡异的急报雪片般飞入京城:狂风骤起,江水暴涨,那瓮阵却死寂一片,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萧景珩一身布衣,坐在江南某镇的茶棚里,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瓷碗。
他身前,几个脑满肠肥的乡绅正高谈阔论,浑然不觉天子在侧。
“嘿,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从前咱们是靠天吃饭,如今倒好,是靠这几口破瓮发财!”
“可不是嘛!王乡绅家的‘瓮官’可是个宝贝,他嘴皮子一动,说今夜有‘龙吟’,粮价立马就得涨三成!谁敢不信?这可是‘宁娘娘’显灵传下的法子!”
萧景珩眸光一寒。
瓮官?
好一个“瓮官”!
苏烬宁用以守护万民的智慧,竟沦为了乡绅恶霸操纵人心的敛财工具!
当夜,月黑风高。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潜入了镇郊的瓮林。
萧景珩负手而立,在那片号称能“聆听天意”的陶瓮间缓步穿行。
他没有动用任何工具,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以指节为锤,在那冰冷的瓮壁上,或轻或重地叩击着。
“咚…咚……”清脆的回响。
“叩…噗。”沉闷的死音。
他一连叩了十余座陶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果然如此。
他凭着那惊人的听力,已经判明,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瓮体内部,被人用松脂、湿泥甚至棉絮填充,彻底改变了其固有的共振频率。
这哪里是天示音律,分明是人祸私音!
他没有当场发作,更没有惊动任何人。
影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拂晓之前,三具被动了手脚的核心瓮体已被暗中置换。
而在新瓮的底部,萧景珩亲手用一根发簪,刻下了几不可见的波纹标记——那是苏烬宁最初教他记录风速时,所用的第一个密码。
七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江南。
被新瓮自动校准的瓮阵发出了精准而嘹亮的预警,全村百姓安然撤离,无一伤亡。
而那些囤积居奇、坐等“龙吟”发财的乡绅,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粮仓被洪水淹没,血本无归。
萧景珩策马离去时,烟雨朦胧中,他看见一个光屁股的幼童正蹲在泥地里,专心致志地捏着一个小小的泥巴瓮,口中念念有词:“真音不能卖……要留给后来人听……”
他勒住马缰,驻足片刻,从怀中解下一枚价值连城的龙纹玉佩,随手抛入那孩子的怀中,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入漫天烟雨。
“有些东西,越想垄断,越会自己长腿跑掉。”
与此同时,西部旱原。
林墨被一场遮天蔽日的沙暴困在了戈壁边缘。
一支绝望的商队正对着远处一面早已破烂的幡旗哭喊。
“天杀的‘风语旗’!三天前它还指着西南那条活路,怎么一夜之间就转了向!这下全完了!”
林墨眉心紧蹙,上前查验。
那幡布的材质与织法,确系按照苏烬宁《动静辨析图》的简化版所制,本该能精准捕捉气流变化。
但她的目光落在支撑的旗杆上时,瞳孔骤然一缩。
那不是普通的竹竿,而是一种富含铁矿的红石枝!
它被大地的磁流所引,早已偏离了风向的真实指引。
更让她心头发沉的是,商队领队说,附近已有三个村落信奉这“风语旗”,据此改建了寻找地下水源的路线。
若不及时纠正,旬日之内,数千人将面临断水绝境!
她不能公开说出真相,这面旗帜已成为当地人绝望中的唯一信仰,骤然打碎只会引发恐慌与暴乱。
夜幕降临,林墨孤身走入戈壁深处。
她没有去动那面错误的旗帜,而是采集了大量当地特有的、能在夜间发出幽幽荧光的苔藓,沿着正确的求生路径,将苔藓汁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沿途的岩石之上。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商队,借着为人诊病的机会,轻声对几个牧人说,自己昨夜梦见了一位白衣仙姑,传下了一首救命的歌谣:“夜行莫看幡,要看地皮闪。荧光连成线,直通活命泉。”
神迹,永远比道理更具说服力。
待沙暴过去,商队与附近的村民们将信将疑地跟着那条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的“神迹之路”,果然找到了新的水源。
而那面曾被奉若神明的“风语旗”,因无人再信,在又一次风暴中被拦腰折断,渐渐朽烂于风沙之中。
林墨坐在高坡之上,回望着那片重获生机的绿洲,心中一片清明。
原来最危险的不是无知,而是把真理做成了僵死的招牌,高高挂在外面,任人膜拜,却忘了去验证。
北疆,军营。
蓝护卫接到密报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西北边军竟将他传授的“声防轮训制”,那套源自苏烬宁教导、用以预警雪崩和敌袭的守护之法,误用成了夜间偷袭的杀人利器!
他们利用特定的音律组合,扰乱敌方哨兵的听觉判断,屡屡得手,并已将其列为搏杀晋升的“奇功”。
他星夜兼程,奔赴军营。
没有圣旨,没有仪仗,只携了一口当年从哨站带回的、布满裂纹的旧陶瓮。
当夜,他召集所有相关将领,在校场空地上,亲手布下当年那最原始的瓮阵。
“此法,生于守护,非为杀戮。”他的声音比北疆的风雪还要冷硬,“你们引以为傲的所谓杀人音律,听见的每一记回响,都是当年长城脚下,无数百姓想活下去的声音!”
话音未落,他猛地举起那口曾预警过马匪、救下过整座村庄的“祖瓮”,狠狠砸在地上!
“砰——!”
陶瓮四分五裂,从中倾倒出的,不是什么神秘的法器,只是一些早已干涸的沙粒,和几缕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布条碎片。
“这,就是第一个听懂风的人,留给我们唯一的证物。”
所有将领,包括那位因此法连升三级的年轻将军,全都面色煞白,肃然垂首。
蓝护卫没有追究任何人的罪责,只是提议,在全军设立“静音日”。
每月朔日,所有斥候营禁绝口语操练,仅能依靠手势与感知地面最微弱的震动来传递信息,完成任务。
此举表面是妥协,实则釜底抽薪,将这项技术重新锚定回了“聆听与守护”的防御本质。
十年后,“静音日”成了西北边军一项庄严的新礼,而那堆被砸碎的陶瓮残片,则被郑重地筑入了边境长城的基座,后人称之为——“哑垒”。
河洛古道。
阿阮正在一处驿站打坐,突觉自己的共感网络被一股狂暴的能量剧烈震荡!
她“看”到,方圆百里之内,数百人竟在同一时刻,陷入了同一个混乱而恐怖的梦境:一个身穿灰色囚衣的女子,癫狂地站在一座断桥之上,她双手撕裂大地,脚下血流成河!
那是苏烬宁的形象!被扭曲、被妖魔化的形象!
她心神剧震,立即循着那股最污浊的意识源头追去。
源头,竟是一处临时搭建的祭坛。
一个油头粉面的游方术士,正借着“烬宁娘娘显灵托梦”的名义,大肆敛财,并用一种特制的迷魂药香,诱导信徒产生群体幻觉。
若放任下去,这被煽动起来的恐惧,足以激起一场席卷数郡的民变!
她不能当众拆穿。
对于这些愚昧的信徒而言,神被玷污,比没有神更可怕。
当晚,新一轮的祭祀仪式开始。
阿阮如一缕青烟,悄然潜入人群。
她在祭坛四周的火盆里,不动声色地投入了数枚自己用百草炼制的“清梦引”——一种能温和抚平脑波、驱散幻象的香料。
当那术士再次催动药香,阿阮亦同时闭上了双眼。
她以自己精纯浩瀚的共感能力,强行介入了那片混乱的梦境网络,如同一位无形的织梦者,开始编织新的片段:
梦境里,灰衣女子不再撕裂大地,而是跪倒在地,双手捧起焦土,她的泪水滴落,化作清泉,在她身后,那座断裂的石桥,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重生、愈合……
次日清晨,所有参与仪式的信徒从梦中醒来,个个热泪盈眶,纷纷自称“见到了真正的神启”,是娘娘不忍见世人受苦,显灵预示要修桥铺路,方能消弭灾祸。
他们主动砸毁了术士的符咒祭坛,转而自发组织起修桥的义工队伍。
那术士见势不妙,早已卷款逃遁。
数月后,一座崭新的石桥横跨两岸,被当地人命名为——“泪归桥”。
阿阮悄然离开时,只在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碑背面,刻下了一句话:“神迹若可用钱买,那就不是神迹,是债。”
皇陵,千工廊。
这项贯通南北的浩大工程即将竣工,年迈的李石头却在竣工前夕,发现了致命的隐患。
部分新落成的墙体,入夜后的磷光异常刺眼,节奏紊乱狂躁,如病入膏肓之人的心跳。
他拄着拐,亲自带人查验,最终发现,问题出在人身上。
一群急于博取名声的年轻工匠,竟私自改动了“轻敲三下以定心神”的传统,将其变为“重敲九下以求吉兆”,并大肆宣扬这才是“宁娘真传”。
模仿者甚众,已然形成了所谓的“九响派”,导致夯土内的矿物晶体因过度共振而结构失衡。
李石头没有公开斥责,更没有动用自己督造的权威。
他只是在那个夜晚,召集了所有工匠,包括“九响派”的领头人,命他们沿着长廊,各自挑选一处墙壁,闭眼靠墙,静坐一个时辰。
起初,长廊内一片喧闹,人心浮躁。
但渐渐地,有人发现了异样:每当自己心浮气躁、胡思乱想之时,背靠的墙面光芒就变得格外跳跃刺目;而当他强迫自己心境平和、呼吸绵长之后,那光色便会随之柔和,节奏也变得舒缓沉稳。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第三日黎明,当第一缕晨光照进长廊,一名“九响派”的少年工匠突然抱着墙壁失声痛哭。
“我错了……我错了!她不是要我们拜她,是要我们……稳住自己的手啊!”
一声哭喊,如暮鼓晨钟,敲醒了所有人。
自那以后,“九响派”烟消云散,那沉静有力的“三响”,重新成为所有匠人心中不可动摇的准则。
李石头在长廊的最后一根顶梁柱下,亲手埋入了一块无名无字的铭牌。
牌面上,只有一道在烧制时自然形成的、闪电般的裂纹。
一如当年,苏烬宁在石板上,用炭枝画下的第一道痕迹。
御书房内,五份来自天南地北的密报,静静地躺在萧景珩的案头。
瓮、旗、瓮、桥、墙。
守护、求生、守护、重生、守护。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万千星辰,重新落回了脚下这片会呼吸、会犯错、也会自我修正的土地上。
天命,从来不在天上。
立夏那日,一道看似与此毫无关联的圣旨,却如惊雷般,劈开了王朝沿袭千年的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