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萧景珩猛地攥紧了手心。
那只曾翻云覆雨,自以为能掌控天下所有丝线的手,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预见危险,掌控一切,然后呢?
然后将自己困在这座听得见万里风声,却独独听不见人心的黄金牢笼里吗?
他缓缓张开手掌,仿佛要将掌心那虚无的权力释放。
“传旨。”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回荡在空旷死寂的观星台上,“拆。”
侍立在台下的内侍统领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头,满脸惊骇:“陛下?”
“拆掉这里所有的机关银线,拆掉宫墙内所有预警铃铛,拆掉暗藏的烽火机括。”萧景珩转身,一步步走下高台,每一步都像在踩碎过去的自己,“所有朕亲手设计的、用以监察天下的网络,全部,即刻,拆除。”
“陛下!万万不可!”几位闻讯赶来的心腹重臣跪倒一片,为首的大学士老泪纵横,“此乃国之重器,是陛下的心血,更是京畿安危所系啊!”
萧景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径直从他们身旁走过,只留下一句冰冷而决绝的话。
“真正的警讯,不在机关,而在人心。”
雷厉风行的旨意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皇宫。
那些曾让百官噤若寒蝉的无形之网,在短短三日内被连根拔起。
当最后一根连接着金銮殿龙椅的银线被剪断时,整个宫殿似乎都发出了一声轻松的叹息。
紧接着,第二道圣旨震动朝野。
《简政令》颁布,大刀阔斧地裁撤了近三成臃肿的京官与地方冗员,将权力与税收大幅下放,鼓励地方自治。
同时,一个前所未有的机构——“民智阁”横空出世。
它的职责只有一个:不问出身,不论贵贱,专司收集、整理、验证并推广流传于民间的任何奇思妙想与实用技艺。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短短一月,雪片般的卷宗便堆满了民智阁的书案。
而呈送到萧景珩御案上的第一份,便是“陶瓮听风法”的改良版。
西南边民在林墨留下的法子基础上,将其与当地的竹筒引水技术结合,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系统:陶瓮阵列不仅能通过水流声的变化预警山洪,还能在雨季自动将洁净的雨水收集、分流至各家各户的蓄水池。
一法两用,预警兼蓄水!
萧景珩看着图纸上那精巧又质朴的设计,久久不语。
提笔批阅时,他划掉了阁臣草拟的“上体天心,圣人创法”等溢美之词,以朱笔在卷末清晰地写下:
“此非朕策,乃民之所创。记档时,勿列姓名,只书‘某地百姓曰’。”
深夜,乾清殿内灯火通明。
萧景珩摒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
他从龙袍内衬的夹层里,取出一枚早已被体温捂得温热的旧玉佩。
玉质普通,雕工粗糙,却是苏烬宁当年在冷宫,唯一留给他的信物。
他将玉佩轻轻放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仿佛对面坐着一个他永远也看不见的人。
他对着那片虚空,低声说道:“你说过,最好的统治,是让人忘了被统治。我现在,懂了。”
与此同时,药王谷旧址。
林墨站在曾经的禁地入口,眼中的孤傲被一丝复杂难明的震撼所取代。
这里不再是森严肃穆的宗门圣地,而已然变成了一座喧闹繁忙的民间医馆。
一群身穿粗布衣衫的年轻学徒正围着一张巨大的木板,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木板上没有深奥的药理经文,而是一张用各种颜料绘制的“病图谱”。
上面用不同的颜色深浅标注着某种疫病的传播强度,用交错的线条模拟着它可能的扩散路径。
那分析和可视化的模型,竟与苏烬宁“末世之眼”预知灾厄时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如出一辙!
林墨心头剧震,她走上前,指着图谱上一处被红色重重圈出的区域,声音有些干涩:“此处的判断,依据何在?”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毫无敬畏,只有对知识的纯粹热情:“我们收集了附近十三个村寨近百份病例,发现所有重症者都饮用了红岩山下游的溪水。所以我们推断,源头就在那里。这是‘梦中学的’。”
“梦中学的?”林墨的眉头微微蹙起。
少女笑了,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是呀,我们这里好多人,每年开春的时候,都会梦见一个穿着灰衣服、不爱说话的姐姐。她也不教我们什么,就是在地上画些圈圈和线条。看多了,我们好像就明白了点什么。”
林-墨-不再追问。
她默默地转身,走进了药庐。
三天后,她没有拿出任何一张药王谷的秘传古方,而是加入了那群年轻人的行列,开始编撰一本全新的医书——《百地疗方志》。
这本书的核心理念只有八个字:“因地施治,因时更法”。
它否定了固定的药方,主张天下万物皆可为药,关键在于观察、记录、总结当地环境与人的关系。
成书之日,林墨没有将其藏于密阁,而是亲自请工匠,将全书内容一字不差地刻在了十块巨大的青石碑上,立于山谷入口,任人观摩、拓印。
在第一块石碑的顶端,她亲手刻下了一行碑文:“此处无宗师,只有试错之人。”
做完这一切,她悄然下山。
行至山脚的溪流边,她解下了腰间那个跟随了她十几年、装满了珍稀解毒奇药的药囊,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湍急的溪水中。
药囊在水中沉浮,打着旋,载着那些曾经被奉为神迹的秘密,漂向了未知的远方。
如同知识,本就该自由地漂流。
西北边境。
蓝护卫收到了一封匿名的加急军报——有疑似前朝井卫残部在黑风山一带啸聚山林,私设关卡,意图作乱。
作为曾经的井卫统领,他深知井卫的手段。
若上报朝廷,等待那群人的只会是雷霆万钧的剿灭。
他沉默了整整一夜,最终没有点燃上报的狼烟,而是佩上旧刀,孤身一人,策马奔赴黑风山。
当他潜入那座所谓的“叛军”营寨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在原地。
这里没有丝毫作乱的迹象,反而像一个巨大的军民互助营地。
一群衣衫褴褛却精神矍铄的退役老兵,正利用井卫的训练法,组织附近的村民进行民防操练,以抵御时常来犯的马匪。
山谷间,一根根粗大的绳索纵横交错。
一个少年正通过拉扯不同的绳索,以复杂的节奏让远处的旗幡做出各种摆动。
那正是他当年传授给苏烬宁亲卫的绳语,但显然经过了改良,传递的信息更复杂,更高效。
他们甚至还发展出了一套利用镜子反射日光的夜间光语系统!
为首的老兵认出了他,脸色煞白,立刻率众跪倒请罪。
蓝护卫翻身下马,走上前,亲手扶起了那个比他还要年长的老兵,只说了一句:“你们比我用得好。”
他没有追究任何人的罪责,反而在山寨里留下了三天。
他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协助他们完善了整个防御体系。
临走时,他赠予老兵一本连夜手抄的《民防八策》,扉页上,他用粗粝的笔迹写道:“兵之道,不在杀,在护。”
当他翻越山岭,最后一次回首时,他看到山寨的最高处,升起了一面崭新的旗帜。
旗帜上没有代表皇权的龙,也没有代表武力的虎,只有一根在风中舒展飘动的彩色绳索,仿佛这片土地上坚韧搏动的血脉。
高原,圣湖之畔。
阿阮再次来到这里,却发现曾经让她惊为天人的骨笛控雁之术,已经消失了。
牧民们不再试图去控制雁群。他们只是观察。
雁来,便到了播撒青稞的时节;雁群在湖心岛上停留,便意味着雨季将至,要加固帐篷,储存饮水;雁群南飞,便是收割的信号。
人类的耕作,与飞禽的迁徙,竟形成了一种近乎共生的、稳定而和谐的共振场。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湖边,对她说道:“今年,那只领头的孤雁没有像往年一样叫七声,它叫了八声。”
阿阮闻言,缓缓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感知融入风中。
她“听”到了。
在前七声稳定、悠远的鸣叫之后,那第八声鸣叫里,竟夹杂着一丝她从未感受过的意识——那不是属于任何个体的意志,它纯净、开放、空灵,不带任何目的,却又蕴含着勃勃生机。
一瞬间,泪水从阿阮紧闭的眼角滑落。
她终于明白了。
苏烬宁的意志、她的灵魂、她的“末世之眼”,并没有消散,也没有去往任何一个彼岸。
它碎了,碎成了亿万份,融入了风,融入了水,融入了这天地的循环,成为了一个新的、正在生长的自然法则的一部分!
风吹过的地方,开始记住风。
她从怀中取出那份她珍藏多年、视若性命的《共感文》残卷,一步步走向湖边的火堆。
在牧民们不解的目光中,她将那代表着人类感知极限的秘典,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焰冲天而起的瞬间,湖心岛上的雁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竟齐齐引颈长鸣!
声波如涟漪般荡开,广阔的湖面之上,竟映出了漫天星辰,那点点星光在波光中摇曳,宛如一双双同时睁开的、悲悯而温和的眼睛。
京城,皇家药庐竣工仪式。
就在礼官准备宣布仪式开始时,一匹快马疯了般冲开人群,信使翻身滚落,声音嘶哑地尖叫:“北方急报!钦天监预测,三日后,京畿将有百年未遇之大地震!”
满场死寂,继而是冲天的恐慌。
唯有站在台上的李石头,面色不变。
他一把抢过旁边工匠手中的铜号,吹响了一段急促而独特的调子。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
京城各处,从新建的“宁庐”屋顶,到市集的井口,再到城墙的角楼,无数个早已预设好的陶瓮阵列开始发出低沉的共鸣!
紧接着,遍布全城的绳语网络被激活,一道道清晰的指令通过旗幡和钟声,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全城动员,疏散有序。
老弱妇孺被迅速转移到新建的、拥有抗震结构的公共避难所中。
三日后,地龙翻身!
整个京城剧烈摇晃,飞沙走石,宛如末日。
然而,当尘埃落定,除了少数旧屋倾塌,竟无一重大伤亡。
而周边那些未能采用此法的城镇,则屋舍尽毁,损失惨重。
经此一役,李石头被百姓奉若神明。
朝廷欲破格封他为正二品“匠卿”,他却在金銮殿上叩首,坚辞不受,只提出了一个请求:请陛下准许,在全国设立“庶工堂”,不看门第,广收寒门子弟,传授营造之技。
萧景珩准奏。
授业首日,李石头站在简陋的讲台上,面对着台下百余名眼神里充满渴望与不安的少年。
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只是缓缓展开了那张他珍藏多年的、焦黑的草图残角。
“我不认识她,”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模糊的字迹,声音低沉而有力,“但我相信,她想让我们活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从窗外灌入,吹开了讲台上那本尘封已久的营造图册。
一张不知夹在其中多少年的泛黄纸片,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飞向窗外。
纸片上,依稀可见三个墨迹淡淡的字:活着。
风带着它,越过高高的宫墙,越过喧闹的市井,消失在了无尽的云层之中。
数月后,乾清殿。
夜已经很深了,萧景珩依旧在批阅着从“民智阁”呈报上来的各地卷宗。
他看得极慢,极认真,仿佛在阅读一部活着的史书。
当他翻开最新的一份时,目光微微一顿。
那是一份来自西南边陲、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瘴疠之地的呈报。
卷宗的封皮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