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头,只是迈开脚步,沿着那蜿蜒如龙脊的长城,向西走去。
御驾和扈从的惊呼被凛冽的西风吞噬,没有人敢上前阻拦,这位天子此刻散发出的气息,比边关的万年积雪还要孤绝、冷硬。
三日后,萧景珩的身影出现在一座早已废弃的驿站。
风雪剥蚀了木墙,只剩下残破的骨架在风中呜咽。
他推开一扇摇摇欲坠的门,一股混杂着尘土与干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驿站内空无一人,但墙壁上,却用炭条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
那不是字,而是一种由点、线、圈组成的奇异图文。
有的像风中摇曳的铃铛,有的像急促敲击的鼓点。
萧景珩的目光一凝,他认出来了!
这分明是以风铃振动的频率为基础,衍生出的一套简易记事符文!
他曾见过苏烬宁在冷宫的墙角,用石子划下类似的东西,记录风声、雨声、虫鸣声,那是她对抗无边孤寂的唯一游戏。
“陛下……夜深了,风大。”一名追随而来的老兵颤巍巍地递上水囊,他是这座驿站最后的守夜人。
“墙上这些,是谁画的?”萧景珩的声音沙哑。
老兵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敬畏,他指着窗外被新雪覆盖的脚印,说道:“回陛下,去年冬天,有个穿灰色斗篷的人来过。那人话不多,就在这墙上画了一整天,走的时候,留下了一本破册子,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声音写下来,也能走很远’。后来兄弟们就学着用这法子记事,哪个山头的狼叫了,哪条沟里的雪最深,比派人跑一趟快得多,也安全得多。”
册子……
萧景珩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几乎是抢步上前,从老兵怀里接过那本用油布包裹的残册。
他缓缓展开,纸页早已泛黄,边缘带着触目惊心的焦黑色。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清秀中透着一股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倔强与执拗。
是她的《音律辑要》。
是她十三岁时,耗费心血着成,献给他,却被他轻蔑地批上“奇技淫巧,无用之学”后,亲手扔进火盆的那本书!
他曾以为早已化为灰烬的、属于她的骄傲与智慧,竟以这种方式,穿过宫墙,越过烽火,成了这片苦寒之地戍卒们赖以活命的天书!
指尖轻抚过那一行行字迹,他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个少女在灯下奋笔疾书时的专注,更能感受到自己朱笔批注时的冷漠与傲慢。
喉间一阵腥甜上涌,他死死压住,不让一丝软弱流露。
当夜,萧景珩没有睡。
他以指为笔,蘸着炭灰,在那套符文的末尾,添写了一页全新的符号,并题为——“回音可归”。
“传令下去,”他对驿卒道,“此后军报往返,试用此符。”
次日清晨,天光乍亮,一骑快马卷着风雪冲入驿站,信使滚鞍下马,呈上第一封以新符文写就的捷报。
翻译过来,内容仅有八个字。
“敌退三十里,风静。”
萧景珩手握那张粗糙的桦树皮,望着东方初升的旭日,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照亮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晦暗。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你写的字,终于能回家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南方疫区,林墨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她找到的那个村落,已被高高的栅栏彻底封锁,村民们手持棍棒,神情警惕,拒绝任何外人入内。
“我们不需要你们的药!”一个半大的孩童,用石子奋力掷向她脚边,“你们的药,救得了一时,救不了我们的命!”
林墨眉心紧锁,正欲开口,村中忽然传来一阵极有节奏的敲碗声。
咚、咚、咚——叮!
三声沉闷的陶碗敲击,接一声清脆的瓷碗撞击。
这声音……林墨心头一震,这与她在荒野听到的“地脉问安”何其相似!
她凝神细辨,很快骇然发现,这并非求救信号,而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病症记录法!
陶碗敲击的间隔,代表病人发热的程度;瓷碗清鸣的次数,对应着咳嗽的频率!
她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攀上土墙,向内窥探。
只见村中祠堂前,一位白发老者正带着一群少年,用竹片蘸着草木灰,将从各个病家“听”来的敲碗声,一丝不苟地绘制在一张张巨大的桑皮纸上。
那纸上,一道道起伏的波纹图,触目惊心,却又熟悉到让她浑身冰冷。
那正是苏烬宁预知瘟疫爆发时,在“末世之眼”中看见的、病毒在人群中传播的体温曲线原型!
林墨怔立在墙头,寒风吹透了她的衣衫,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她终于明白,孩童那句“救不了一世”的真正含义。
他们并非拒绝医治,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记录、对抗这场瘟疫,为后人留下最原始、最真实的数据!
她缓缓滑下土墙,良久,从怀中取出最后一瓶药王谷秘制的清瘟散,轻轻放在了村口的路边石下。
她没有再试图闯入,只是用石片在旁边压了一张纸条。
“若需,取之;若信己法,留之。”
七日后,当她再次路过此地,那瓶药原封未动。
而石头上,多了一行用利器刻下的、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刻痕。
“我们自己会好起来。”
而在更南的塌陷矿区,蓝护卫正目睹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营救。
一群当地孩童,正在废弃的井口练习他曾在河边见过的“绳语”。
忽然,井下传来一阵杂乱的抖动,一名断了三根手指的少年,因误判信号,被困在了深不见底的矿井中!
“拉!快拉!”岸上的孩子们惊慌失措,拼命拉扯绳索,却让井下的抖动更加剧烈,显然少年已经陷入窒息的恐慌。
蓝护卫刚要出手,却见另一名瘦弱的少女猛地扑倒在地,将那根传递生命的麻绳紧紧贴在耳边,双目紧闭,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数息之后,她忽然睁眼,双手如蝴蝶穿花,打出了一组全新的节拍——慢三、快三、停顿、再快三!
那节奏不快不慢,竟与一个正常人深呼吸的周期完全吻合!
奇迹发生了。
井下那狂乱的抖动竟渐渐平息,随后,以同样沉稳的节奏回应。
不多时,那被困的少年,被众人平稳地拉了上来。
蓝护卫上前查探,那少女抬起布满灰尘的脸,轻声道:“水里的老师说,慌的时候,别想别的,先听自己的心跳。”
蓝护卫沉默了。
他想起苏烬宁赴死前对他说的话:“你要相信,这世上,总有人比我更懂得,要怎么活下去。”
他懂了。
他缓缓解下腰间那陪伴了他一生的、象征着井卫无上荣耀的旧刀鞘,郑重地交到少女手中。
“以后传这个,”他的声音嘶哑,“别传兵器。”
当夜,他在井边燃起篝火,用烧焦的木棍在地上画了一整夜。
天亮时,一套完整的绳语进阶体系已然成型,涵盖急救、预警、安抚三大类,宛如一张烙印在大地上的神经网络。
他悄然离去,身后,朝阳正从地平线升起。
高原归来的阿阮,行走在中原一片龟裂的旱地。
掘井十丈,不见滴水,大地仿佛已经死去。
她正欲离去,却见一群农妇围坐田头,手持兽骨打磨的骨片,互相敲击,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嗡鸣。
那声音毫无章法,却透着一股执拗的生命力。
阿阮闭目倾听,那看似杂乱的频率中,竟有一段旋律,与《共感文》中记载的“引泉诀”有七分相似!
只是更粗糙,更质朴。
她不动声色地加入其中,以自身精纯的感知力,悄然引导着那散乱的节奏,将其拧成一股更具穿透力的共振。
三日后,一声沉闷的巨响自地底深处传来,随即,一股浑浊的地下水喷涌而出!
村民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跪倒在地,称其为“圣音唤泉”。
阿阮却只是摇摇头,将自己那根青色的发带,默默系在了井边一棵枯死的柳树上。
当晚,她在梦中,再次听到了那七声孤雁的悲鸣。
但这一次,不再是独响。
千万种声音,从长城的听地瓮里,从疫区村落的敲碗声中,从矿井的绳语上,从农妇的骨片间……从帝国的山川、河流、田野、矿脉中升起,彼此应和,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星河低语。
阿阮猛然惊醒,泪流满面。
《共感文》从未失传,它只是换了一种语言,成了人间烟火里,最鲜活的脉搏。
然而,就在这场遍及天下的无声觉醒达到顶峰之时,林墨却在荒野的驿站中,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当北方那道绚烂的极光划破夜空,当千万双“眼睛”同时睁开的刹那,她体内的气血瞬间逆流,一股灼热的剧痛从四肢百骸涌向心口,竟是“末世之眼”最恐怖的反噬之兆!
她终于明白,她多年来暗中服用“护魂散”为苏烬宁延寿,早已让自己的生命与苏烬宁的波动产生了深度共鸣。
如今,苏烬宁散入天地的意志被彻底激活,她的身体,成了这股洪流唯一的旧通道,即将被撑爆、崩解!
剧痛中,苏烬宁临终前的遗言在她脑海中炸响:“若有一天你觉得我在,那就不是我,是你自己在。”
是她自己……
林墨惨然一笑,她踉跄着起身,没有再试图用任何药物压制,而是将身上所有的丹方、药典,尽数投入火盆!
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她拿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在驿站的墙壁上,写下了她此生最后的医道总结——《自然疗序九则》。
她写病由环境生,治当顺其势;写人体自有大药,医者之责在于引而不在于替……
当写到最后一句时,她猛地咬破指尖,以血为墨,点在了结尾。
“医者不必通神,但须信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体内那撕裂般的剧痛竟奇迹般地骤减。
她倚着门框,望着窗外晨雾中掠过湖面的白鹭,只觉胸口那根紧绷了多年的弦,终于断了。
她不再是守护遗泽的人,而成了延续之路的一部分。
萧景珩已经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长城关隘被远远抛在身后,随行的官员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商议着返京后的庆典与封赏。
然而,走了不过半日,天色却以一种不祥的速度迅速暗沉下来。
刚刚还晴朗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是铅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风停了,空气变得黏稠而湿重,连马匹都开始不安地刨着蹄子。
远方的天际,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不是夏日里清脆的炸雷,而是一声低沉、悠长的轰鸣,仿佛不是来自天上,而是从大地深处,从连绵的山脉骨骼里,发出的一声痛苦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