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岳出征后的日子,仿佛被拉长了许多。萧景琰在焦灼的等待中处理着日常政务,边境的军报成了他每日最迫切想看到的东西。林夙则如同隐入阴影的猎豹,指挥着东厂的庞大网络,沿着那条指向高公公侄孙的线索,以及所有可能与狄戎、三皇子余孽相关的蛛丝马迹,悄无声息地深入探查。
朝堂之上,因大军出征,反对新政的声音暂时有所收敛,但那种压抑的平静之下,是各方势力更深的观望和盘算。景琰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衡量着他的能力,等待着他可能出现的任何失误。
期间,太后又借着问安的机会,委婉提起了选秀纳妃之事,言语间不乏对皇嗣空悬的忧虑。景琰以“边境战事未平,无心家事”为由,再次强硬地挡了回去。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推脱,太后的耐心和宗室的压力并不会因为一场边境战争而消失太久。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会想到林夙,想到他那夜说的“此非家事,乃国事”,心头便是一阵莫名的烦躁与窒闷。
林夙则几乎完全消失在公众视野中,除了必要的朝会和景琰的召见,他几乎从不离开司礼监值房和东厂衙门。他的脸色日益苍白,咳嗽声即使在紧闭的门扉后也隐约可闻。小卓子忧心忡忡,几次想强行让他休息,都被他冰冷的目光逼退。程太医送来的药,他也总是草草应付,心思全然扑在那张越织越大的调查网上。
一个月后,北疆终于传来了第一份捷报。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着清晨的露水闯入京城,送来了秦岳亲笔书写的战报。信中言明,大军抵达边境后,并未急于寻找狄戎主力决战,而是稳扎稳打,先清剿了几股骚扰后方补给线的散兵游勇,巩固了防线。随后,秦岳利用其对地形的熟悉,设下诱敌之计,成功将一支约五千人的狄戎先锋骑兵引入埋伏圈,在落鹰峡予以重创,歼敌三千余,缴获战马、兵器无数,极大地鼓舞了全军士气。
捷报传开,朝野上下顿时一片欢腾。这是新帝登基后对外用兵的首次大捷,意义非凡。朝堂之上,颂扬陛下英明、秦岳勇武的声音不绝于耳。连一向喜欢唱反调的清流官员,此刻也难掩振奋之色。
景琰高坐于龙椅之上,听着满殿的恭贺之声,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他当庭下旨,嘉奖前线将士,并令户部再拨一批粮草军饷,以示慰劳。
退朝后,景琰回到乾清宫,心情是数月来罕见的轻快。他甚至有闲情逸致,命人将那盆林夙送的墨菊搬到窗前,仔细观赏了片刻。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墨色的花瓣上,泛着丝绒般的光泽。
“德顺,去司礼监,把这份捷报也给林夙看看。”景琰将抄录的捷报递给德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分享欲。他知道,这场胜利的背后,也有林夙稳定后方、筹措粮草、监控舆论的功劳。
德顺领命而去,不久便回来复命:“陛下,林公公说恭喜陛下,前线将士用命,乃陛下洪福,国之幸事。他……他正在处理公务,说晚些时候再亲自来向陛下贺喜。”
景琰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他听出了林夙话语里的疏离和那份刻板的恭谨。捷报传来,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与他分享,而林夙回应他的,却只是臣子对君王的程式化祝贺。他们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纱。
他挥了挥手,让德顺退下,刚才那点轻快心情,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取代。
与此同时,司礼监值房内,林夙看完了捷报抄本,脸上并无多少喜色。他放下纸张,目光落在案头另一份刚送来的密报上。那是关于高公公那位侄孙——高晟的进一步调查结果。
密报显示,高晟掌管的那处皇庄,近两年账目往来异常,有大量资金不明去向。而且,东厂的人暗中监视发现,高晟与北地几个背景复杂的商号来往密切,这些商号都曾被怀疑与塞外有走私往来。更重要的是,一条隐晦的线索指向,高晟在查封张氏矿场前后,曾频繁接触过矿场的几个旧管事。
所有的迹象都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高公公,或者至少是他的家族势力,可能并未真正远离权力中心,甚至可能利用旧有的关系和资源,在暗中支持或默许了三皇子余孽的活动。而那批军械,很可能就是通过高晟掌握的渠道流出去的。
林夙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冰冷。高公公是宫里的老人,树大根深,门生故旧遍布内廷。若动他,牵扯太大,势必引起宫廷震荡。但若不动,这条毒蛇就可能一直潜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再咬上一口。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这宫廷,这朝堂,就像一个巨大的泥潭,你刚解决掉一个明处的敌人,就会发现暗处还藏着更多、更狡猾的对手。永远没有真正的安宁。
又过了半月,北疆再传捷报。秦岳利用狄戎新败后急于报复的心理,再次设伏,于黑水河畔大破狄戎主力,阵斩狄戎大首领之子,俘获部落贵族多人,狄戎残部溃散,逃往漠北深处,短期内已无力南侵。秦岳在奏报中表示,大军正在清扫残余,巩固边防,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这一次的胜利,彻底点燃了京城的热情。捷报传来的当日,街头巷尾都在传颂皇帝陛下的英明神武和秦岳将军的盖世功勋。茶馆酒肆里,说书人已经开始编撰“征北大将军三箭定天山”的故事。一种乐观甚至骄矜的情绪,开始在朝野上下弥漫。仿佛新朝最大的外患已然解除,一个太平盛世就在眼前。
景琰在巨大的喜悦和群臣的称颂中,也有些许恍惚。他站在权力的顶峰,接受着万民的欢呼,似乎真的做到了历代先帝未曾做到的功业。他下旨,待秦岳回朝,要举行盛大的凯旋仪式,封赏功臣。
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唯有林夙保持着异样的沉默。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内心的不安反而愈发强烈。外患虽暂平,但内忧未解。高公公那条线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而且,他凭借多年在阴谋中挣扎的直觉,感到这胜利来得似乎……太过顺利了些。三皇子余孽苦心孤诣勾结狄戎,难道就如此不堪一击?他们是否还有后手?
这天傍晚,景琰难得有了一丝闲暇。他屏退了左右,独自登上了宫中最高的观星台(或称凌烟阁)。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将层层叠叠的宫殿琉璃瓦染得一片辉煌,气象万千。远处街市传来的隐约喧闹,更衬托出这宫城的肃穆与庄严。
他俯瞰着这片属于他的江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豪情。他做到了,他守护了这个国家,赢得了胜利和威望。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
林夙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停了下来。他也望着这片暮色中的宫城,眼神却是一片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陛下。”他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景琰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远方:“你来了。看看这江山,朕总算……没有辜负。”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有一丝帝王特有的矜傲。
林夙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陛下文治武功,初现峥嵘,实乃万民之福。”
又是这种官样文章。景琰微微蹙眉,转过身,看向林夙。夕阳的余晖勾勒出林夙清瘦的侧影,他的脸色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暮色里。
“林夙,”景琰的声音低沉下来,“这里没有外人。你对朕,就只有这些话吗?”
林夙抬起眼,对上景琰的目光。他在景琰眼中看到了胜利的喜悦,看到了帝王的满足,也看到了一丝……被胜利掩盖住的疲惫和孤独。
“陛下,”林夙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晚风吹散,“狄戎虽退,其心未泯。北疆之患,恐非一役可根除。且……”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且国内隐忧未平。新政推行,阻力仍在;朝中各方,心思各异;后宫……皇嗣之事,宗室不会长久等待。更有……一些潜藏暗处的势力,或许正借着这场大胜带来的松懈,在酝酿新的风波。”
他没有直接提起高公公,但那意有所指的话语,让景琰刚刚升腾起的豪情瞬间冷却了不少。
景琰定定地看着他:“你指的是什么?东厂的调查有进展了?”
“线索指向一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林夙避开了具体人名,语气谨慎,“清理起来,恐非易事,甚至可能……牵动朝局稳定。”
景琰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了林夙的未尽之语。胜利的光环之下,阴影依旧存在,甚至可能因为他们的胜利而变得更加隐蔽和危险。
“所以,”景琰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朕这个皇帝,终究是得不到片刻安宁,是吗?”
林夙看着景琰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脆弱,心中微痛,但他还是硬着心肠道:“陛下是天子,天子……注定与孤独和风险同行。”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景琰勉强维持的平静。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与林夙鼻尖相抵,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你呢?林夙!你告诉朕,你会一直陪着朕,走在这条孤寂的路上吗?无论前方是什么?”
晚风吹动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他们站在全皇宫最高的地方,脚下是万里江山,眼中却只有彼此复杂难辨的情绪。
林夙看着景琰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追问和深藏的依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想说“会”,想像过去那样毫不犹豫地给出承诺。可是,喉间的腥甜感再次涌上,身体的极度疲惫和那份关于高公公、关于自身家族、关于未来无数明枪暗箭的沉重预感,让他那个“会”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能陪他多久?他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他们之间日益加深的隔阂和必然到来的冲突,又会将他们推向何方?
他的沉默,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景琰眼中最后一丝期待的光芒。
良久,林夙才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而破碎:“奴才……会尽力。”
尽力……而不是“会”。
景琰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他缓缓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分贴近的距离。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得到了江山,赢得了战争,却似乎正在失去那个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真实和温暖的人。
他转过身,重新望向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宫城,背影挺拔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孤寂。
“是啊,”景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透骨的凉意,“你是奴才,朕是皇帝。终究……是不同的。”
这句话,像是一道无形的鸿沟,清晰地划在了两人之间。
林夙浑身一颤,低下了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袖中,那方染血的手帕已被他攥得濡湿。
“陛下,风大了,小心着凉。”他最终,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符合他身份的话。
景琰没有回应,也没有动。
林夙默默行了一礼,转身,一步步走下观星台。他的脚步很稳,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表面的胜利之下,关系的裂痕已难以弥补,而隐藏在暗处的风暴,正在悄然凝聚。
景琰独自站在高处,望着林夙消失在台阶之下的背影,又望向远方那最后一丝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霞光。
太平盛世?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这看似辉煌的盛世之下,阴影重重。边境的威胁并未根除,朝堂的争斗永无休止,后宫的压力步步紧逼,而那个与他一路相互扶持走来的人,也似乎正渐行渐远。
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夜色,彻底笼罩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