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顶上的雪粒子还在“簌簌”落,可棚里的火盆烧得正旺,把草垛烤得暖烘烘的。
杨靖蹲在火盆边搓了搓手,突然弯腰从脚边拎起个竹筐——筐里金黄金黄的,全是圆滚滚的黄豆。
“今儿不写字,先投豆。”他把竹筐往中间一放,冲挤在草垛上的二十来号人咧嘴笑,“谁帮过你,你就把豆投给谁。”
棚里静了两秒。
赵老三颤巍巍扶着草垛直起腰,旱烟杆在地上敲出轻响:“这……跟队里评红榜一样?”他浑浊的眼睛亮起来,“那年我帮老李家修篱笆,张队长给我贴了朵大红花,夜里睡觉都舍不得摘。”
杨靖一拍大腿:“赵叔您可说到点子上了!”他抽出根树枝当教鞭,在地上画了七个碗——平安屯五个,李家洼两个,“红榜贴墙上,豆投碗里。往后这碗底的豆数,就是咱两屯的‘暖心账’!”
人群里先冒出个小脑袋。
是张大山家的狗剩,才十三岁,圆脸蛋冻得通红:“我投小石头娘!前儿我摔了泥坑,是她把我棉裤烤干的!”话音没落,他已经捏着颗黄豆“叮”地扔进“小石头娘”的碗里,豆子骨碌碌转了两圈,把碗底的灰都蹭亮了。
“我投张大山家小子!”李家洼的二愣子挤过来,粗手粗脚摸出颗豆,“上回我挑水摔了,是他帮我把水挑到灶房的!”他说话声大,震得草棚顶上的雪扑簌簌往下掉,砸在王念慈的蓝布衫上,她也不躲,只笑着把碎雪抖进火盆,“滋啦”一声化成白烟。
赵老三攥着颗豆在手里搓了半天,指节都泛白了。
他瞅瞅“杨靖”那碗,又瞅瞅自己皴裂的手背——正月里他咳得睡不着,是杨靖塞给他半瓶川贝枇杷膏;二月下大雨,是杨靖冒雨给他修漏了的房檐;前儿他说想吃口热乎的,杨靖转头就送来了半锅酸菜白肉。
“啪。”他突然把豆轻轻放进“杨靖”碗里,手还在抖,“俺没旁的人能投……这豆,是给小杨的。”
杨靖正蹲在旁边拨拉豆子,听见动静抬头,就见赵老三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
他赶紧低头假装数豆,可耳尖还是红了——系统面板在眼前晃,提示他“联合夜校互动值+20”,他却只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响。
王念慈这时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轻轻打开。
里面是本毛边纸订的册子,封皮上“平安屯志”四个大字是她用毛笔写的,墨迹还带着股松烟墨的清香。
她翻到中间一页,纸页上拓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脚印,是用炭灰拓在宣纸上的:“你们看,这是二愣子前儿夜里送柴火时,在雪地上踩的脚印。”
“那是我!”二愣子脖子都红了,“我想着杨兄弟说要记‘脚印’,特意绕着灯台走了三圈,就怕踩浅了!”
王念慈指尖抚过脚印:“这不是谁命令记的,是二愣子自己想留下的。咱们不写大人物,写普通人——谁守过夜牛,谁补过窗纸,都值得记一笔。”她声音轻,可棚里静得能听见火盆里炭块“噼啪”炸响。
“这……这才是真历史!”李家洼的小学老师老周突然摘下眼镜,用袖口使劲擦眼睛,“我教了二十年书,总跟娃们说‘历史是英雄写的’,可今儿才明白——咱老百姓的日子,才是最鲜活的历史!”他说着从兜里摸出半截铅笔,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个小本子,“明儿我就教娃们记‘小脚印’,一人一天记一桩!”
刘会计这时挤到前面,手里攥着本磨得发亮的工分簿。
他推了推眼镜,翻到某一页,手指在纸页上直颤:“我这本子记了二十年,光记谁干了多少活。可昨儿我翻到一笔——‘杨靖代李寡妇领粮,雪深三尺’。我突然明白,账本里也能挖出‘志’。”他“啪”地合上工分簿,腰板挺得笔直,“从今往后,生产队工分簿,每月摘一条‘暖心事’,交夜校编录!”
棚外突然响起“刺啦”一声。
张大山掀草帘的手顿了顿,旱烟杆还叼在嘴上,烟丝烧得通红。
他本来蹲在棚外抽旱烟,听着里面的动静不对劲儿——往常夜校都是教识字,今儿咋还带掉眼泪的?
可这一掀帘,正看见自己儿子狗剩站在中间,脖子梗得跟小公鸡似的:“我爹前天半夜给李家洼送苞米,怕人知道,特意绕了后山!”
棚里掌声“轰”地响起来。
张大山猛地低头,烟锅子在鞋底磕得“砰砰”响,火星子溅在雪地上,“滋”地灭了。
他转身往家走,棉鞋踩得雪地“咯吱”响,可走了没两步又停住,从怀里摸出半截铅笔,在烟盒纸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第二天清晨,刘会计翻开工分簿,就见里面夹了张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张大山,自愿补记——腊月初五,送粮李家洼,未报工分。”字迹歪得像蚯蚓,可刘会计看了半天,突然笑出了声。
夜校散场时,雪还在下。
赵老三拄着拐慢慢挪到杨靖跟前,手在怀里掏了半天,摸出本破旧的黄历。
黄历封皮都磨破了,背面却密密麻麻记着小字:“正月十六,杨靖送药;二月初八,王姑娘教唱;三月十一,刘会计代写家书……”
“小杨啊,”他把黄历往杨靖手里塞,手指冻得直抖,“俺没文化,就会记这些个。可……可也想入‘志’,行不?”
杨靖接过黄历,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折痕——都是赵老三翻得太勤磨出来的。
他抬头看赵老三,老人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夜校的灯火,像落了把星星。
“赵叔,您这本,就是李家洼的第一卷。”他郑重把黄历放在讲台上,那里已经摆了狗剩的旧账本、二愣子的烟盒纸、老周的铅笔头,还有张大山的烟盒纸。
系统提示音又在耳边响,他没看。
王念慈走过来,把黄历轻轻摆正,发梢沾着雪粒子,眼睛亮得像灯台下的火:“明儿我去砍根树杈,给这些本子做个木匣。”
杨靖望着讲台上的“民间史册”,突然想起前儿奶奶说的话:“人活一世,总得留点啥。”他蹲下身,用炭条在雪地上画了个更大的圈——圈里要装两屯的暖心事,圈外要长新故事。
雪粒子还在往草棚顶上落,可讲台上的黄历本,已经暖得能焐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