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潭的水渍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痕迹,王木匠伏在潭边咳得撕心裂肺。蕙娘半跪在他身侧,一手扶着他颤抖的肩膀,一手用帕子擦拭他唇角——那帕子很快染了红,不是水,是血丝,丝丝缕缕混在潭水里,像朱砂在水墨画上晕开的残梅。
“王师傅,你……”蕙娘声音发颤,指尖冰凉。
王木匠摆摆手,想说自己无碍,却咳得更凶。待气息稍平,他才发现腕上缠着一缕极细的红毛——非丝非线,柔软异常,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磷光,缠得那样紧,仿佛从他皮肉里长出来似的。他怔怔地扯,那红毛却纹丝不动。
蕙娘也看见了。她瞳孔微缩,伸手轻触那红毛,指尖传来奇异的温热感,像是活物。她猛地想起采药归来途中,总觉身后有目光追随,有次回头,林隙间似有火红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时她只当是山里的狐狸,未曾深想。
“先回去。”她压下心头惊疑,与翠儿合力扶起王木匠。男人浑身湿透,脚步虚浮,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倚在她身上。隔着湿冷的衣衫,蕙娘能感觉到他心口那处不规则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像垂死之鸟最后的扑腾。
回到新宅工棚,蕙娘亲自煎了驱寒定惊的药。王木匠喝了,沉沉睡去,只是眉头紧锁,睡梦中仍不时痉挛。蕙娘坐在床边,看着他腕上那抹刺眼的红,心里乱成一团麻。
当夜,她独自去了药房。
风波草剩余的六叶六果被她珍重地收在一个紫檀木匣中。此刻她打开匣子,将草株取出,就着灯烛细看。叶片上的暗金色叶脉在光下仿佛在缓慢流淌,七颗红果晶莹依旧。她检查草株根部——那里还沾着几根同样的红毛,比她之前注意到的更多、更密。
忽然,灯花“噼啪”爆响,竟一连跳出三朵异样的火花,不是寻常的橘黄,而是幽幽的蓝绿色,在空中悬停一瞬才熄灭。几乎同时,摊在案上的那本《本草图谱》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绘着风波草的那一页。蕙娘定睛看去,只见泛黄的纸面上,凭空浮现出数个湿漉漉的爪印——三趾,前宽后窄,分明是兽类的足迹,印痕边缘还闪着与那红毛同样的磷光。
她后背蹿起一股寒意。
“陈伯,”她唤来老管家陈福,将图谱推过去,“您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般异象?”
陈福眯着老花眼看了半晌,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夫人……这、这怕是狐仙留下的印记。”
“狐仙?”
“咱们清泉县老辈人都知道,雾灵山里有修行的狐仙。”陈福声音发颤,“传说每逢朔月之夜,山上会有七团磷火绕山巡游,那是狐仙在吸纳月华。早年间有樵夫撞见,回家后疯癫了三年,嘴里反复念叨‘红衣娘娘’。还有人说,狐仙若看中凡人,便会暗中跟随,留下毛发爪印为记……”他说着,目光落在蕙娘手中的风波草上,“夫人采的这草,莫不是……动了狐仙的东西?”
蕙娘心头巨震。采药时崖顶那双碧绿的狐眼、归来路上的被窥视感、王木匠腕上的红毛、今夜的异象……一切碎片拼凑起来,指向一个荒诞却合理的真相:她夺了那七尾狐狸守护多年的灵草,狐妖前来报复了。
而报复的方式……是让她与王木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那夜的事……”蕙娘嘴唇发白,“也是它做的?”
陈福不敢接话,只深深垂着头。药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的哔剥声。窗外秋风呜咽,吹得窗纸簌簌作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窃笑。
良久,蕙娘缓缓合上图谱,将风波草收回匣中。“此事,绝不可外传。”她声音冷肃,“王师傅腕上的红毛,你想法子悄悄剪了,莫要惊动他。对外只说他是旧疾发作失足落水。”
“是。”陈福应下,迟疑道,“可那狐仙若再来……”
“它若要取我性命,早该取了。”蕙娘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它这般戏弄折磨,无非是想看我们痛苦。我们越是在意,它便越得意。”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王师傅的病,不能再拖了。明日开始,继续用药。”
“可那草……”
“用。”蕙娘斩钉截铁,“草已采回,难道因怕狐妖作祟便弃之不用?那才是真的中了它的圈套。”她抚着紫檀木匣,眼中闪过决绝的光,“它既要看戏,我便演给它看。看是它的邪术狠,还是我的药石灵。”
同一片月色下,七尾狐狸正蹲在张家祠堂的飞檐上,碧绿的眸子透过窗棂,望着药房里那个独坐的女子。
它很困惑。
按照它的计划,昨夜种下的“孽缘咒”此刻该发酵了——中咒的两人会彼此厌憎,王木匠该恨那寡妇毁他清白,寡妇该怨那木匠不知好歹。可它刚才潜入王木匠梦境,看到的却不是憎恨。
那是一片虚妄的黑暗,只有凿木声一声声回荡。王木匠就在那片黑暗里,用无形的凿子,一刀一刀雕刻着。刻的是什么?起初看不清,直到一滴滚烫的泪落下来,晕开了黑暗的一角——是蕙娘的侧脸。眉眼的弧度,唇角的温柔,甚至耳畔一缕散落的发丝,都雕得细致入微。他边雕边哭,木屑混着泪水纷飞,嘴里反复呢喃:“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而药房里这个女人呢?它看着她打开木匣,看着她在灯下抚摸风波草,看着她走到院中,竟用花锄在东南角的桂花树下挖了个小坑。然后,她做了一件让狐狸彻底愣住的事——
她取了一片风波草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埋进土里。覆上土,压实,又取来清水细细浇灌。做完这些,她竟在树下合掌,对着虚空轻声祝祷:“风波草啊风波草,你若有灵,便保佑王师傅安康。信女张蕙娘,愿减寿六年,换他病体痊愈,余生顺遂。”
月光洒在她虔诚的侧脸上,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澄澈的、近乎傻气的赤诚。
七尾狐狸甩了甩尾巴,心里那点得意和戏谑忽然散了。它想起三百年前,自己还是只三尾小狐的时候。那年在雾灵山误触猎人铁夹,右后腿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也是个采药的女子路过,看见它,没有害怕,也没有贪图它的皮毛,而是蹲下身,用捣烂的接骨草小心敷在它伤处,又撕下自己的衣襟包扎。女子临走前摸了摸它的头,轻声道:“小狐狸,快回家吧,以后小心些。”
那女子的眉眼,竟与树下这寡妇有三分相似。
狐狸忽然烦躁起来。它修行数百年,见过太多人类:贪婪的、虚伪的、残忍的、懦弱的。它以为人性本恶,报复起来从无负担。可这对男女……一个宁死不愿负人恩义,一个愿减寿换对方安康。他们之间那种笨拙又沉重的真心,像一块滚烫的石头,硌在它心里。
它原本打算今夜再施个小法术,让那木匠病情反复,让寡妇焦头烂额。可现在,它看着树下那个单薄的身影,忽然下不去爪了。
月光偏移,祠堂飞檐上的影子拉长。狐狸站起身,七条尾巴在身后轻轻摆动。它最后看了一眼药房的窗——蕙娘已回到屋里,正对着王木匠的药方凝神思索,烛光将她专注的侧影投在窗纸上,温暖而宁静。
狐狸轻轻跃下飞檐,消失在夜色里。今夜,它不想作弄人了。
它需要想想。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平静,暗流却从未停止。
王木匠腕上的红毛被陈福寻机剪去,可第二日,那红毛又长了出来,不多不少,还是缠在腕间。试了几次皆是如此,蕙娘便不让再剪了。“既去不掉,便戴着吧。”她甚至找来一段靛蓝布条,将那红毛仔细缠裹掩住,亲手给王木匠系上,“就当是个护身符。”
王木匠看着她低头系结时微颤的睫毛,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自那夜之后,两人相处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感激她的救命之恩,愧对她的牺牲,可那夜荒唐的记忆又如影随形,让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而她,似乎也在刻意保持距离,送药、诊脉、吩咐事项,皆简洁得体,再无多余的话。
可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他喝药时嫌苦皱眉,次日药碗边便会多一小碟蜜渍梅子。他雕刻久了肩颈酸疼,不知何时工棚角落里便多了一个凭几,软垫填充着晒干的艾草。他夜里咳嗽,清晨总发现床头多了一件厚实的棉袍。
这些细碎的关怀,像春雨,悄无声息地渗进他干涸的生命里。
他的身体也确实在好转。风波草入药后,心口那处常年冰寒的钝痛一日日减轻,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少,脸色虽仍苍白,但眼底那层灰败的死气渐渐散了。他开始能一口气雕两个时辰不歇息,刻刀走线更加稳定有力。
这日,他在雕那架“百草朝露”屏风的底稿。蕙娘要求的百种草药,他已画出了七十多种,此刻正对着图样琢磨茯苓的形态。茯苓生于松根,形如甘薯,该如何在木头上表现其质地?
蕙娘恰好送药过来,见他凝神,便驻足观看。王木匠察觉,下意识想将图样收起——那上面除了草药,还有他随手勾勒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零星画面:悬崖上一只探出的手、潭边散落的工具袋、还有一株草,草叶间隐约藏着个模糊的狐影。
“画得真好。”蕙娘轻声说,目光落在那狐影上,顿了顿。
王木匠有些窘迫:“随手乱涂的……”
“这狐狸,”蕙娘指着那草叶间的影子,“王师傅见过?”
王木匠一愣,仔细看那图,自己也惊讶:“我……我不记得画过这个。”那狐影极其模糊,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木纹自然形成的纹路,只是恰好像狐。
蕙娘心里却明镜似的。狐妖的痕迹,已不知不觉侵入了他们的生活。她不动声色,转开话题:“茯苓的外皮粗糙,内里却细腻洁白。王师傅可试着用两种刀法,外皮用粗凿打出毛糙质感,内里换细刃,顺着木纹层层剔刻,或能显出层次。”
王木匠眼睛一亮:“夫人高见!”他立刻取来一块废料试刀,果然效果出众。两人就着雕刻技法讨论起来,不知不觉,那层隔阂似乎薄了些。
正说着,翠儿急匆匆跑来,脸色发白:“夫人!库房……库房出怪事了!”
蕙娘心头一紧,随翠儿赶到库房。只见存放药材的南库房里,几十个药抽屉被齐齐拉开,里面的药材却分毫未少。唯独正对门口的那个抽屉——存放风波草紫檀木匣的那个——匣子打开着,里面的风波草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撮摆在匣中的、闪闪发光的红色狐毛。毛堆上,放着一片鲜嫩欲滴的风波草叶,叶脉金芒流转,比之前更加夺目。
看守库房的老仆战战兢兢:“老奴一直守在门口,绝无人进出!就打了个盹的功夫,一睁眼就这样了……”
蕙娘走上前,拈起那片新叶。触手温润,仿佛刚从枝头摘下,甚至还带着晨露的湿润。她看向那堆红毛,又想起王木匠腕上那缕剪不断的长毛,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示威,也不是进一步报复。
这像是……某种试探,或者,某种交换。
她拿起那片新叶,转身对惊惶的众人平静道:“无妨,是我昨夜取用后忘了收好。都散了吧。”
众人将信将疑地退下。蕙娘独自留在库房,对着那堆红毛和空匣出神。狐妖取走了剩余的草药,却留下了一片更鲜活的新叶。这意味着什么?是警告她适可而止,还是……默许她继续用药?
她不知道。但她握紧了手中那片新叶,叶片边缘的锯齿轻轻硌着掌心。
窗外,银杏叶已金黄灿烂。秋天就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