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秭归段，端午的晨光还未彻底驱散江面缥缈的雾气，空气里已鼓胀着艾草浓烈微辛的香气，混杂着江水湿润的土腥、岸边蒸煮粽子腾起的竹叶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柴油引擎的低沉嗡鸣——那是保障赛事安全的巡逻艇。两岸人声鼎沸，彩旗烈烈，几乎要压过江水的奔流声。赤膊的桨手们，古铜色的肌肤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粗壮的手臂紧握着船桨，肌肉偾张如虬结的老树根，他们站在各自狭长的龙舟里，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排排即将离弦的箭簇。那肃穆又亢奋的神情，是对屈子的千年追思，也是血脉里对江河的原始敬畏。
指挥舟上，李念墨一袭素色改良旗袍，长发利落地绾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她正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一面造型奇古的青铜纵目面具安装在龙舟高昂的船头。面具的眼珠夸张地突出，透着一股穿透时光的幽邃。她纤细的手指拂过面具冰冷斑驳的表面，感受着其上岁月蚀刻的纹路，动作轻缓而庄重，仿佛在完成一场跨越千年的仪式。
“令沅湘兮无波……”她低声吟哦，清越的声音在江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近处喧嚣的人声都静了几分。最后一道卡扣嵌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就在面具落定的刹那，船尾那面蒙着鲜红鼓衣的大鼓前，精壮的鼓手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瞬间隆起，抡圆了裹着红布的鼓槌。那鼓槌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积蓄已久的爆发力，狠狠砸向紧绷的鼓面！
“咚——！”
并非预想中那种沉闷雄浑、能激起血性的巨响。这一声鼓鸣，低沉得异乎寻常，像是一记闷雷直接捶打在人的胸腔深处，又像远古巨兽在深渊中发出的痛苦呻吟。空气似乎都随之猛地一沉，江面肉眼可见地剧烈震颤了一下，靠近指挥舟的几艘龙舟明显地摇晃起来。岸边，几个孩子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小脸皱成一团。水面上，几条翻着白肚的小鱼无声地浮了上来，又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指挥舟上，李天枢正半蹲在船舷边，检查一个水下传感器的连接线。那声诡异鼓鸣传来的瞬间，他猛地抬头，清亮的少年眼眸骤然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捕捉到鼓声激荡起的、常人肉眼难辨的细微空气涟漪——那是次声波具象化的死亡震颤！他心头警铃大作，几乎同时，船内临时搭建的监控台上，一个刺眼的红色警报灯疯狂闪烁起来，尖锐的蜂鸣撕裂了紧张的空气。
“水下主干光缆！三号节点！物理断裂！”操作员的声音因惊骇而变了调，手指颤抖地指向屏幕上一条突兀消失的信号流，“数据流中断！全球灵脉监控网的南亚分支……瘫痪了！”
李天枢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扯开身上那件略显宽松的速干外套拉链，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水靠。动作快如闪电，甚至在周围人惊愕的目光还未完全聚焦时，他已然以一个利落至极的鱼跃，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紧绷的弧线，如同离弦之弩，无声无息地扎入了浑浊奔涌的江水中。冰凉的江水瞬间包裹全身，巨大的水流冲击力几乎将他卷走，他屏住呼吸，凭借着对水流的深刻理解和超乎常人的身体控制力，强行稳住身形，像一条经验丰富的江鱼，辨明方向，奋力朝记忆中三号节点的坐标潜去。
江面下，能见度极低。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泥沙和细小的杂物，视野一片昏黄。他只能依靠指尖在水底淤泥和嶙峋礁石上的触感，以及水流细微的扰动来判断方位。时间紧迫，每一秒都是全球信息命脉的失血。终于，指尖触到了冰冷坚硬、包裹着厚厚防水胶层的巨大光缆本体。沿着缆身快速摸索，果然，在一处水流异常湍急的礁石夹角，他摸到了光缆被生生撕裂的断口！断裂的金属加强芯和玻璃纤维丝如同受伤的血管神经，狰狞地暴露在浑浊的江水中，断口处还在闪烁着微弱的、不祥的电火花。湍急的水流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疯狂撕扯着两端的断缆，试图将它们彻底分开。
李天枢咬紧牙关，双脚死死抵住水下礁石的缝隙，稳住身体这唯一的支点。他左手死死抓住上游方向的光缆断头，右手在水中艰难地摸索着另一截被水流冲得摇摆不定的断缆。强大的水流冲击着他的手臂，每一次抓取都异常艰难，肌肉因极限的对抗而微微颤抖。冰冷的江水带走体温，胸口因长时间闭气而开始隐隐作痛。
就在他右手终于险险抓住另一截断缆，试图将其艰难地拉回对接位置的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更猛烈的暗流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在他的左肋！剧烈的冲击让他身体猛地一歪，紧抓缆线的左手几乎脱力。同时，这股狂暴的水流也“嗤啦”一声，将他贴身水靠的左侧衣襟完全撕裂、掀开！
浑浊的江水中，他左肋下那片肌肤骤然暴露出来。奇异的是，那暴露出的肌肤上并非空白——一片复杂到令人目眩的深青色印记，如同与生俱来的古老胎记，又像某种精密仪器的微雕电路图，清晰地烙印在那里。此刻，在幽暗的水底，这片胎记竟仿佛感应到了近在咫尺的量子密钥断裂节点所散发的紊乱能量场，开始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穿透了浑浊水体的幽蓝荧光！那光构成的复杂纹路，竟与此刻全球灵脉网中因光缆断裂而丢失的那段核心量子密钥分布图，分毫不差！
指挥舟上，李念墨一直紧盯着水面。纵目面具那对夸张凸出的青铜眼珠深处，两束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凝练如实质的暗红色光束，正穿透浑浊的江水，在水下无声地扫描着。光束扫过李天枢所在区域时，他肋下那片骤然亮起的幽蓝胎记，清晰地被面具内置的感应器捕捉，瞬间同步到了船上的监控屏幕！
“密钥图……在他身上！”方清墨失声低呼，紧盯着屏幕上那完美重合的两幅光影图案，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一种宿命般的了然。她瞬间明白了儿子为何能在水下精准定位断裂点。
李念墨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之前的凝重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取代。她猛地一步踏上船头最高处，劲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猎猎作响。她双手结出一个古朴的手印，指尖仿佛牵引着无形的丝线，口中清叱，声音穿透鼓声与江风，清晰地回荡在江面之上：
“令沅湘兮无波！今日，平的是这数据之浪！”
随着她的叱喝，船头那青铜纵目面具双目中的红光陡然大盛！不再是扫描，而是两股凝练无比的光柱，如同神只探出的手指，悍然射入滚滚江水！红光所及之处，狂暴的暗流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抚平、梳理！李天枢瞬间感到周身疯狂撕扯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水流变得异常温顺可控。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稳定窗口，双臂爆发出全部力量，借着红光指引的精准方位，猛地将两截断裂的光缆断口死死对接在了一起！断裂处闪烁的电火花骤然熄灭。
就在他完成对接的同一时刻，几个沉入水底、用苇叶包裹的祭奠粽子，被一股神秘的水流推动，恰好滚落到断裂点附近的水底淤泥中。一只圆滚滚的江豚不知从何处灵巧地钻出，欢快地用吻部顶起其中一个粽子。那粽子在它鼻尖上翻滚，露出包裹物中一个闪着微弱绿光、米粒大小的精巧装置——正是之前因鼓声冲击而脱落的水下网络中继器！江豚似乎觉得有趣，顶着这小小的绿光“玩具”，轻盈地向上游去，很快消失在浑浊的江水里。
岸边，一位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皱纹的老船工，一直紧张地盯着江面。看到指挥舟上李念墨那神异的一指，又看到江豚顶起绿光物件的一幕，他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喃喃道：“龙王爷显灵了……是屈大夫派神鱼送宝来了？”他身边几个年轻后生不明所以，只觉那江豚顶物颇为神奇，也跟着啧啧称奇。
江面上，赛程过半，竞争进入白热化。一艘艘龙舟如离弦之箭劈波斩浪。桨手们赤裸的脊背上，汗水早已浸透古铜色的皮肤，汇成溪流滚落。随着他们每一次竭尽全力的挥桨入水、带起大蓬晶莹的水花，那些因汗水浸润而变得湿漉漉的皮肤上，赫然浮现出大片大片深青色的纹身！那纹身并非寻常图案，而是由无数细小的点与线构成，在水珠的折射下，竟隐隐流动着幽光，赫然是古老的二进制编码！细看其排列组合，分明组成了一句句楚辞古韵：“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数字的冰冷与诗意的悲怆，在力与美的肉体上，在飞溅的江水与灼热的阳光中，达成了惊心动魄的融合。岸上懂得些许古文字或编码的学者，看到这一幕，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指挥舟上，李玄策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女儿身后。他并未看那激烈的龙舟竞渡，深邃的目光投向祭台上那几束点燃的、冒着袅袅青烟的艾草。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下，对着那几缕升腾的艾烟，虚虚一按。动作轻缓，不带丝毫烟火气。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几缕原本随意飘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艾草青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梳理过，瞬间变得凝实、清晰，并且诡异地不再上升扩散，而是如同有了生命般，在低空极其规律地盘旋、交织！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巨大、精密、不断旋转变化的立体网络结构！这由艾烟构成的网络，散发着淡淡的草药芬芳，其复杂的节点和路径，赫然是一个覆盖了整个赛区水域的临时量子通信加密信道！空气中弥漫的艾草香气，此刻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数据流特有的、难以言喻的“秩序”感。几个正在祭台前焚香祷告的老人，不经意间抬头看到空中这奇异瑰丽的艾烟网络，惊得手中的香都忘了插，只是张大了嘴，呆望着这超出认知的神迹。
监控屏幕上，代表全球灵脉监控网南亚分支的信号流，那刺眼的断裂红线，在艾烟网络成型的瞬间，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由红转绿！一条稳健流畅的绿色数据光带重新连接贯通！
“通路恢复！密钥同步完成！数据浪……平了！”操作员激动得声音嘶哑，几乎要跳起来。
李天枢的头猛地从指挥舟旁的江水中冒了出来，带起一片水花。他大口喘息着，湿透的黑发紧贴额头，脸色因长时间的闭气和剧烈的消耗而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完成使命的锐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江水，抬头望向船头的姐姐和父亲，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而略带疲惫的笑容，牙齿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李念墨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她回身，目光与父亲李玄策在空中相遇。李玄策的眼神沉静依旧，像深不可测的古井，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微澜轻轻漾开，如同投入井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他对着女儿，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无声的赞许，更是一种沉甸甸的托付被稳稳承接后的确认。
江风似乎也变得温柔，带着艾草和粽叶的余香，拂过每一张或激动、或震惊、或茫然的脸庞。鼓声依旧，龙舟争流，祭奠的香烟袅袅升腾，融入那由艾草编织的、悬浮于低空的神秘网络。数字的洪流在古老的江河之下奔涌不息，被强行抚平的数据之浪暂时蛰伏。在这片喧腾着千年祭礼与未来密码的江面上，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刚刚落幕。而水面之下，新的暗流，或许已在无声地涌动。李玄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越过奔腾的江水，投向遥远而未知的江天交汇之处，深邃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