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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姥爷病好后,我对“出马仙”这行当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我总能想起来他哆嗦着站起来说自己是胡家教主时,唾沫星子溅在炕沿上,像撒了把小米的样子。

那件事让我对仙神深信不疑,对鬼怪更是既怕又想探究。

“太姥爷,”我扒着他的胳膊晃了晃,“那个能请神仙的人,还会来不?”

太姥爷看了我一眼:“那是出马的,不是请神仙,是请老仙儿。咱没事别招人家,规矩大着呢。”

我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胡家教主”四个字。大黄狗死时瞪圆的眼睛,梦里狐狸绿光闪闪的眼珠,还有太姥爷直挺挺抬不起的胳膊,以及那个大仙对我说的话……

这些画面搅在一块儿,倒让我心里冒出个怪念头——要是我也能出马,是不是就能知道墙根下藏着啥,黑夜里的动静是啥在闹腾?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压不住。

我偷偷在院子东南角那片黄土上画圈,学着那男人的样子念念有词,结果被我妈撞见,揪着耳朵拽回屋:“小小年纪不学好,学这些神神叨叨的!”

正琢磨着咋能弄明白“出马”是咋回事,我妈的老同学张阿姨拎着一兜苹果来了。

她俩坐在炕沿上嗑瓜子,我搬个小板凳蹲旁边,假装摆弄炕桌底下的算盘,耳朵却支棱得老高。

张阿姨穿件红格子衬衫,袖口磨得发毛,嗑瓜子的声音像小石子砸地:“说起来,前阵子我爸遇着件邪乎事,现在想起来还头皮发麻。”

我妈往她跟前凑了凑:“咋了?张大爷身体不是挺硬朗吗?”

“硬朗也架不住撞着脏东西啊。”张阿姨吐掉瓜子皮,声音压低了些,“就铁道边那片老林子,他那天喝多了,半夜才从朋友家往回走。”

我攥着算盘珠的手紧了紧,那片老林子我知道,里头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干上全是鼓起的包,像长了一脸疙瘩。

“他说走着走着,眼瞅着天就亮了。”张阿姨的声音忽高忽低,“路两旁全是摆摊的,卖茄子的、割肉的,还有蹲在地上挑土豆的,人来人往挤得慌,比早市还热闹。”

我妈“咦”了一声:“那片荒林子,哪来的集市?”

“可不是嘛!”张阿姨拍了下大腿,“他当时喝得晕乎乎的,也没想那么多,还琢磨呢,今儿个太阳咋出来这么早?就晃悠着往前逛。可越逛越不对劲,满耳朵听不见人说话,摊主递东西不吭声,买东西的也不还价,个个脸耷拉着,跟谁欠了他们二斤小米似的。”

我咽了口唾沫,算盘珠在手里转得飞快。

“他走到个肉摊前,”张阿姨往我这边瞥了眼,见我听得入神,故意拖长了调子,“那肉挂在钩子上,红扑扑的还冒热气,看着就新鲜。

摊主是个大胖子,围裙上油乎乎的,见他看就指了指肉,又指了指秤。”

“我爸掏出五十块钱递过去,”她伸手比划着,“那胖子也不说话,割了块肉往报纸里一裹,找了钱就塞他手里。

我爸揣着肉接着走,没几步就撞见老李头,你还记得不?就是前几年得癌症走的那个,家住在铁道南头的。”

我妈“啊”了一声:“老李头?他不是早没了吗?”

“可不是咋的!”张阿姨往炕桌底下吐了口唾沫,“我爸当时也没反应过来,还拍着老李头的肩膀笑:‘你也来赶集啊?’老李头没笑,脸白得跟纸似的,抓着他胳膊就往回拽,嗓门哑得像破锣:‘你个老东西,喝糊涂了?这地方是你该来的?赶紧跟我走!’”

我感觉后脖颈子冒凉气,像有人对着我吹了口冷风。

“他说被老李头一拽,脑子‘嗡’的一下就醒了。”张阿姨的声音发颤,“再睁眼一看,哪有啥集市?黑灯瞎火的,他靠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后背全是冷汗。

手里还攥着东西,硬邦邦的。”

我妈攥着瓜子的手停在半空:“是那块肉?”

“啥肉啊!”张阿姨往地上啐了口,“他低头一瞅,魂儿都快吓飞了,手里攥着只死蛤蟆,肚子鼓得溜圆,四只爪子蜷着,眼珠子都瘪了!”

我“呀”地叫了一声,手里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

张阿姨看我一眼,“京京你出去玩儿去!”然后她转头接着跟我妈说:“他吓得一哆嗦,把死蛤蟆扔出去老远。想起兜里还有找的钱,赶紧掏兜,结果摸出来一把纸灰,风一吹就散了。这时候才想起老李头早没了,那拽着他胳膊的是谁?他嗷一嗓子就往家跑,鞋都跑丢了一只。”

我妈摸着胸口直喘气:“我的天,这是撞着啥了?”

“谁知道呢。”张阿姨抓了把瓜子,却没往嘴里放,“后来听老人说,那片林子以前是乱葬岗,鬼子那会儿杀了不少人在那儿埋着。那棵歪脖子树底下,不知埋了多少骨头渣子。”

她俩又说了些啥,我没太听清。

满脑子都是张大爷攥着死蛤蟆的样子,还有那个面无表情的胖子摊主,说不定他围裙上的油星子,根本不是猪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那片集市里,所有摊位都亮着绿油油的灯。

卖肉的胖子转过身,脸是平的,没有眼睛鼻子,就中间一个黑洞洞的嘴,往我手里塞了块东西。

我一摸,滑溜溜的,低头一看,是只冰凉的蛤蟆爪子。

吓得我从炕上滚了下来,磕在炕沿上,额角起了个大包。

我妈抱着我哄了半宿,说张阿姨净瞎编排,吓唬小孩子。

可我知道那不是瞎编。

后来上了学,放了学总爱绕到那片老林子边上。

大白天的,太阳挂在头顶,林子里还是黑沉沉的,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有好多人在叹气。

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更吓人,树干上的疙瘩像是在动,远远瞅着,真像个蹲在那儿的人。

有回我壮着胆子往林子里走了几步,脚刚踩着松软的腐叶,就听见身后有人咳嗽。

猛地回头,啥也没有,只有风吹得草叶打卷。可那咳嗽声就在耳边,像有个老头贴着我后颈子喘气。

我撒腿就跑,跑出林子老远,回头看时,见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像条伸过来的胳膊。

那时候我才算明白,太姥爷说的“规矩”是啥意思。

有些地方,有些东西,不是你想探究就能探究的。

就像那片突然出现的集市,你以为是天亮了,其实是天黑透了。

只是那个想“出马”的念头,还像颗发了芽的种子,在心里埋着。

说不定哪天真能弄明白,老槐树下的叹息,到底是谁在跟谁说话。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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