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堂的清晨没有阳光。
暴雨还在下,像是天漏了个窟窿,水柱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可这雨声里,却藏着一丝不对劲——太静了。
整条街的狗不叫了,鸟也不飞了,连风都凝滞得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
李云飞蹲在屋檐下,手里捏着一只空辣条袋,红油早已干涸,袋子皱成一团。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眼神从麻木到讥讽,再到一股子压不住的怒火。
“怕被记得?”他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老子送出去的命,是你们能吞下去的饭?那是你们咽不下的命!”
他猛地起身,一脚踹翻药柜旁的木箱,灰尘腾起,露出角落里一只破陶碗——灰扑扑的,边缘缺了个口,底刻四个歪斜小字:“大哥别走”。
这是他在元末副本黑风寨带回来的东西。
那时他还只是个三流混混,靠着苏青竹灌输的一点粗浅医术,在瘟疫肆虐的寨子里救了个快死的孩子。
孩子临终前把这只碗塞进他手里,说:“大哥,我记你一辈子。”
后来那孩子死了,碗留了下来。
没人知道,那一夜,李云飞偷偷烧了三支香,对着北方磕了三个头。
此刻,他指尖燃起一簇幽红心火,缓缓注入陶碗。
刹那间,碗底微光浮动,如星火初生,摇曳不定,却又顽强不灭。
柳如烟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立命笔不停颤抖。
她刚写完最后一笔《守门录》,墨迹未干,纸上赫然写着:“初忆灯——凡曾受还命者,心中皆藏一点真忆,此为灯火之种。若世间无人再记其名,灯熄,人亦将沦为‘无痕者’,魂归忘川。”
“十七个人……”她喃喃,“已经有十七个被我们救回来的人,开始忘记自己是谁了。”
话音未落,地面猛然一震。
后院那株青竹幼苗剧烈抽搐,根系金光暴闪,随即骤然黯淡,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咽喉。
“不好!”林诗音掠身而出,定命柱横握手中,眉心泛出淡淡银辉。
她闭目凝神,片刻后睁眼,眸中寒芒炸裂:“有人在挖‘命井’,用‘忘川丝’逆溯记忆之河,吞噬‘记得’之力!”
苏媚也从厢房冲出,还魂纱随风扬起,纱面光影闪动——
画面中,十七个曾被归心堂救回寿元之人,正陷入诡异梦境:一位老人反复擦拭空相框,嘴里嘟囔:“谁啊……谁来看我了?”一名少女惊醒尖叫:“我不认识妈妈!我不认识任何人!”最可怕的是那个曾在课堂上写下“妈,我多陪你五年”的男孩母亲,此刻怔怔望着全家福,突然撕碎照片:“假的,都是假的……没人爱我。”
“他们在抹除‘情’的痕迹。”苏媚声音发冷,“只要没人记得他们活过,他们的命就不是命,我们的还命就成了笑话。”
李云飞沉默着,把陶碗紧紧攥在掌心,心火顺着经脉奔涌,几乎要冲破四肢百骸。
他想起那个孩子临死前的眼神——那么亮,那么信他。
他也想起昨夜监控里跪地化枯的清道司执事,想起班主任抱着黑板哭喊的模样。
原来这一切,不只是报复,更是一场清洗。
他们不要人记住恩情,不要人记得牺牲,不要人记得爱与痛。
他们要的是一个彻底遗忘的世界——没有羁绊,没有软肋,只有冰冷秩序下的永生傀儡。
“好啊。”李云飞缓缓站直身子,青竹笛滑入掌心,笛身微烫,似有共鸣。
“既然你们想让人忘了我做的事……”他冷笑一声,眼中燃起赤焰,“那我就让全城的人都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转身抓起斗篷披上,脚步沉稳迈向门外。
“备船。去海边礁洞。”
“你怎么知道?”慕容雪终于开口,她一直贴耳于地,归心调在血脉中轻颤,像一根绷紧的琴弦,“海底……有口井,在吞‘记得’。”
她摊开一张泛黄海图——那是李云飞从唐朝副本带回的旧物,边角残破,却清晰标注着一处深渊:“沉舟渊”。
当年忆海楼崩塌时,整座楼连同千卷记忆典籍沉入此处,成了禁忌之地。
而现在,那里的“命炉余烬”正在躁动。
林诗音指尖凝气,定命柱映出幻影:深海之下,一座由锈蚀沉船、白骨残甲堆砌而成的巨大井口缓缓旋转,井壁缠绕十七根漆黑丝线,如毒藤般穿透海水、岩层、地脉,直连城市上空,悄然接入那些即将熄灭的“初忆灯”。
“他们在用‘忘川大阵’反噬还命因果。”她声音冷得刺骨,“再晚一步,不止十七盏灯会灭——所有被我们救过的人,都将变成行尸走肉。”
苏媚挽纱而立,妖娆身影倒映在积水之中,竟与海图上的沉舟渊轮廓隐隐重合。
柳如烟咬破指尖,血染立命笔尖,一字一句落下:“这一次,不是还命……是守心。”
李云飞站在院中,暴雨打湿了他的衣发,但他浑然不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陶碗,那点微光仍在跳动,微弱,却不肯熄。
“老子不求你们记住我……”他低声说着,声音淹没在风雨里,却又像烙印般刻进天地之间。
“但求你们,记得自己活过。”暴雨如注,海风卷着咸腥扑面而来,礁洞前的黑浪翻涌入兽口。
李云飞立于崖边,青竹笛横在掌心,心火自丹田燃起,顺着经脉奔腾而上,映得他瞳孔赤红。
就在这死寂将临之际——
“铮——”
一声琴音破雨而出,清冽如泉,直透九霄!
慕容雪盘坐于湿滑礁石之上,十指轻拨归心调,指尖血痕未干,那是以心血催动古谱的代价。
琴弦震颤间,一股无形之力荡开,仿佛天地都在应和她的律动。
刹那,十七盏微弱的“初忆灯”同时跃动!
城市角落,病床上的老者忽然睁开浑浊双眼,喃喃道:“辣条……那个混小子给我的……”
学校走廊,女学生猛地停步,望着空荡楼梯口怔怔落泪,“那天撑伞的人……是不是叫李云飞?”
便利店门口,流浪汉颤抖着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收据,背面歪斜写着:“还命三日,谢了。”
光流逆冲,自人间千万思绪中汇聚成河,如星瀑倒灌苍穹!
那连接城市与深海的十七根“忘川丝”发出刺耳哀鸣,寸寸崩裂,化作焦灰随风消散!
“成了!”苏媚低呼,还魂纱猎猎飞扬,映出她眼中罕见的震撼。
她曾以为情爱不过是人心弱点,可此刻,这由记忆点燃的灯火,竟比任何武学真气都更灼热、更不可摧毁。
林诗音踏步上前,定命柱重重插入礁洞入口,金纹暴闪,宛如活龙缠绕。
柱身嗡鸣震荡,镇压井底翻腾的黑雾——那是一股试图吞噬“记得”的古老恶意,阴冷而贪婪,此刻却被灯火之力逼得节节后退。
柳如烟咬牙挥笔,立命笔蘸血书空,墨迹悬于海天之间,凝成一道古老契约:
“凡被救者,灯不灭,寿不销;魂有所依,命有所归。”
墨线成网,笼罩整片海域,每一滴雨、每一道浪,皆染上了微光。
那些曾被遗忘的恩情、被抹杀的感动,尽数化为守护之阵。
轰隆——!
海底巨震,沉舟渊中的命井轰然塌陷,锈蚀船骸崩裂,白骨四散。
井底浮起一块残碑,通体漆黑,却透出温润玉光,碑面斑驳,刻着四个古篆:忆海楼·守灯人名录。
李云飞缓步上前,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滑落,掌心却滚烫如炉。
他没有犹豫,伸手触向碑文。
指尖触及刹那,心火骤燃!
整块石碑猛然亮起,无数名字浮现又隐没,似千百年来所有被记住的灵魂在低语。
紧接着,一行新字缓缓浮现,金光流转,永不褪色——
李云飞,守灯者,火种不熄。
与此同时,现代都市的某个老旧小区里,王婶晾衣服时忽然哼起一首几十年没人唱的童谣:“小豆包,上灯台……”
街角路灯下,醉酒的流浪汉抱住灯杆傻笑:“那年冬天,有个混混塞我一包辣条……说‘老子送的不是饭’……哈哈,我记得!我都记得!”
监控室内,一名伪装成清洁工的清道司残党突然抱头惨叫,双目充血:“别亮!别亮啊!灯太多了!关掉!快关掉——!”
李云飞站在崩塌的命井前,嘴角扬起一抹痞笑,将那只破陶碗轻轻放入海流。
碗随波而去,微光摇曳,像一颗不肯沉没的心。
“你们想让人忘记?”他低声笑道,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风雨雷霆,“好啊。”
他转身,青竹笛横肩,眼神如刀锋扫过黑暗深处。
“下一站,老子去你们老巢,点长明灯。”
话音未落,远处归心堂内,那株自唐朝副本带回、一直静静生长的青竹幼苗,根系金光忽地一颤——
随即,毫无征兆地,彻底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