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天光未明。
归心堂院中那株青竹幼苗枝叶轻颤,每一片叶子都挂着微光,像是把整座城市的记忆星火全都接引到了这里。
可这光芒并不稳定,忽明忽暗,如同呼吸紊乱的病人,在寂静中发出无声的哀鸣。
地底深处,有东西堵住了。
李云飞盘坐于青竹之下,双目紧闭,心火如丝,顺着根系向地脉探去。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整座城市地下纵横交错的记忆脉络——像血管般奔涌着情感与回忆的暖流,原本该是温润通畅的金色细河,如今却在多处淤塞、翻滚、发黑。
“火种点太多,脉太急……”他猛地睁开眼,眉头拧成一座山,“再这么烧下去,不是超度,是焚城。”
话音未落,苏媚从门边踱步而出,燃情纱在晨风里轻轻摇曳,泛着幽红光泽。
她脸色有些苍白,眸子里还残留着昨夜梦境的余悸:“我梦见十七个灯火点同时熄灭,有人在哭,声音撕心裂肺,可整条街空无一人……没人听见,也没人回头。”
林诗音站在屋檐下,指尖抚过剑柄,眼神沉静如水:“记得太深,反而成了执念。就像伤口结痂太厚,新肉长不出来,只会溃烂。”她顿了顿,望向地下,“那些被唤回的记忆,并没有真正‘回家’,它们卡在中途,变成了毒。”
慕容雪蹲在青竹旁,指尖轻触泥土,灵觉如网铺展百米。
片刻后,她忽然一颤:“不对……它们在挣扎。不是不愿走,是走不了。记忆被卡住了,出不去,也回不来。”
四女目光齐齐落在李云飞身上。
他没说话,缓缓起身,走到药炉前,一脚踹翻——药材四散,炉火噼啪炸响。
他抓起角落里那本残破账本,《人情债》,封面焦黄,页角卷曲,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归心堂这些年收过的恩、欠过的命。
“老子不是来烧账的。”他冷笑一声,将账本扔进火堆。
火焰腾地窜起,映得他半边脸通红,半边脸藏在阴影里,桀骜而冷峻:“是来算账的。”
柳如烟提笔而至,立命笔尖泛着微光。
她在《守门录》上勾画——十七处灯火点如星辰散布全城,每一颗都连着一条细线,汇聚向归心堂中央。
可这些金线到了中途,尽数变黑、扭曲,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绞缠住,寸寸断裂。
“记忆淤塞,已成瘤。”柳如烟声音冷静,却难掩震惊,“若不疏通,三日内,全城将陷入集体幻觉——人人看见自己最不敢记的事,疯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座城。”
李云飞眯起眼,盯着图上三处最黑的节点。
“走,下地。”
老城区下水道,深埋十丈。
手电光划破黑暗,照见斑驳管壁。
曾经那些潦草涂鸦——“我记得”、“别忘了我”——如今全都扭曲变形,字迹如蛇爬行,墨色泛紫,像是被人用指甲反复刻了一遍又一遍。
“变了。”苏媚低语,燃情纱飘出,贴上管壁。
纱面微震,竟传出断续哭声,“有人在里面……被困住了。”
往前五十米,三人停下。
眼前三段管道膨胀如瘤,表面浮现出人脸轮廓,痛苦扭曲,嘴唇开合,无声呐喊。
内里光影闪动——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枯瘦手指抓着床单,最后一口气还在喊“儿啊”;另一个少年跪在雪地里,手中试卷被风吹走,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
“母亲临终唤子,儿子考场落榜痛哭……都是被亲人‘用力记住’的瞬间。”林诗音剑尖轻点瘤体,寒气逼人,“执念太重,记忆无法流转,凝成了毒胆。”
慕容雪闭眼倾听,耳朵几乎贴住铁管:“它们在求救……不是要留下,是要解脱。可没人知道它们卡在这儿。”
空气沉重得能压弯脊梁。
李云飞站在最前方,沉默良久。
忽然,他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朝上。
心火自丹田升起,顺经脉涌入掌心,皮肤微微发红,似有烈焰将燃。
但他没有点燃,也没有劈砍。
只是静静看着那三团黑瘤,眼神复杂,像看仇人,也像看故人。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铁锈和陈年污水的气息。
他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所有杂音:
“你们……等太久了吧?”李云飞掌心一翻,青竹笛无声出鞘,在指尖轻旋半圈,锋利的笛缘划过掌心——血珠滚落,滴在那三团扭曲的人脸瘤体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如同雪落热铁。
可那血并未蒸发,反而如活物般被黑瘤贪婪吸入。
刹那间,整段管道震颤,人脸五官扭曲得几乎要裂开,眼眶里渗出暗红液体,像是腐烂多年的眼泪。
“疼吧?”李云飞声音低哑,蹲下身,额头几乎抵上冰冷铁管,“可你们死死攥着这些记忆不放,比这疼一万倍。”
他闭眼,心火自丹田缓缓升起,不似以往暴烈焚烧,而是如溪流般温柔渗入血脉,顺着伤口流入地下脉络。
火焰无焰,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一寸寸熨过那些凝结的执念。
“王婶,”他喃喃开口,嗓音像被砂纸磨过,“你家门口那家面馆早拆了,但辣条还是咸得要命……你还记得不?老子当年赊了你五包,一直没还。今儿,还你一碗阳春面,汤要滚,葱要新摘的。”
话音落下,左侧瘤体猛地一颤,人脸嘴角竟微微抽动,似笑非笑,随即黑气稀薄了一分。
苏媚眸光微闪,燃情纱轻轻飘起,裹住李云飞手臂,为他止血,却不阻他施术。
她知道,这一滴血,不只是疗伤的引子,更是认亲的凭证——只有真正“记得”的人,才能唤醒沉沦的记忆。
“老刘,”李云飞又道,声音轻了些,带着点少年痞气的笑,“你闺女考上大学那天,穿花裙子站在电线杆底下发传单,你攥着录取通知书在街口傻站了一宿。整条街都在笑,你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那么大个人,丢不丢人?”
右侧瘤体剧烈波动,黑雾翻涌中,浮现出一个男人佝偻背影,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纸页。
片刻后,那影像渐渐淡去,黑瘤表面竟渗出晶莹水珠,顺着管壁滑落。
林诗音眼神微动,民愿柱悄然立于掌心,通体泛出温润玉光。
她闭目凝神,百人轻语如潮水般从城市各处汇聚而来——
“记得……可我不想再痛了。”
“记得……但我要往前走了。”
百声低语,汇成一道清音,如春风拂过焦土。
柳如烟立命笔凌空一点,墨迹化作“释”字,细如银针,精准刺入三处瘤核最深处。
“破。”
一字落下,咔嚓——仿佛冰层崩裂。
三团黑瘤同时软化、塌陷,转瞬化作三股澄澈金流,顺着地脉奔涌而去,所过之处,管壁上的涂鸦恢复原样,墨色重归乌黑,字迹平静安详。
城市某处,张奶奶正扫着院门口落叶,忽然哼起一支几十年未唱的小调,调子歪得厉害,眼角却沁出泪来。
巷口流浪汉对着空气举起半瓶白酒:“爸,我戒了,真的……你别骂我了。”
学校教室黑板无风自动,粉笔自行滑落,在板上写下一行字——
“考砸了也回家吃饭。”
监控室内,一名曾参与“断忆行动”的黑衣人猛然捂住头颅,跪倒在地,喉咙里挤出嘶哑哭喊:“娘……娘!我听见了!我听见你说‘儿啊,娘等你’……我他妈听见了啊——!”
而归心堂院中,那株青竹幼苗骤然舒展,叶片轻摇,洒下点点微光,仿佛整座城市的呼吸终于顺畅。
李云飞站在屋顶,望着远方天际渐亮,低声呢喃:“火不能乱烧……得顺着人心走。”
风掠过屋脊,带来一丝淡淡的檀香。
他忽地侧目——城西方向,一口深藏老巷的废弃古井,水面无端泛起一圈金纹,寂静无声,却似有钟声在灵魂深处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