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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漏洞报告

矫正中心的深层区域,属于高级共情师的私人分析室,是这座冰冷建筑里少数允许存在“非标准化”环境参数的地方。光线被刻意调暗,偏向暖色调,空气循环系统模拟着自然的微风,带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任何化学合成物的草木气息。这是被允许的、旨在帮助共情师从高强度情绪感知工作中“脱敏”的微小特权。

沈砚坐在悬浮的操作台前,四周环绕着流动的、复杂的数据瀑布。中心最显眼的位置,正是样本739——云笙的实时生理指标与历史数据对比图。那上面,几个小时前出现的那段“异常波动”被高亮标记出来,像一段不和谐的音符,突兀地刺破了原本平直如线的完美记录。

心率变异率(hRV)出现了细微的、非周期性的震荡,皮肤导电水平(ScL)在绝对平稳的基底线上,有几个几乎无法捕捉的、针尖般的凸起,甚至她的基础代谢率,都在那个时间段有一个0.01%的偏离。所有这些,都被系统自身的容错机制判定为“环境噪声干扰”或“仪器瞬时误差”,因为它们持续的时间太短,幅度太低,远未触及任何预警阈值。

但沈砚知道不是。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触碰云笙手背时,那种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冰冷的灼烧感。那不是单一的情绪,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所有这些……以及更多无法命名的、浓稠的、黑暗的事物的混合物,被强行压缩、碾碎,然后无声地注入一个看似封闭的容器。他在那一瞬间共情到的,是一片浩瀚的、绝望的、属于“他者”的苦痛之海。而云笙,就是那片海的沉默海床。

系统看不到这个。系统只能读取数据,冰冷的,量化的,剥离了所有质感的数字。它将云笙内部那场毁灭性的海啸,解读为无关紧要的涟漪。

他的手指悬在操作界面的“报告异常”虚拟按键上。按照《共情师工作守则》第7条b款,任何观测到(包括通过共情手段感知到)的、与系统评估存在显着主观差异的个体状态,尤其是高价值样本,必须立即上报,启动深度审查流程。

按下它,云笙将被带走,进行他无法想象的、更彻底的“检查”和“优化”。她那层脆弱的、被系统误读的“完美”外壳将被彻底撕开,暴露出内部那片连沈砚都感到心悸的荒芜与风暴。结果是什么?是被“修复”成真正的、毫无内在的空壳?还是因无法被系统理解而直接……报废?

沈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那模拟的草木气息,试图驱散鼻腔里幻觉般的、来自无数人压抑情感的腥锈味。他想起了李维,那个在妻子临终边缘挣扎的男人,在评估室里那双试图隐藏惊惶却又渴望被真正“看见”的眼睛。李维的痛苦是具体的,炽热的,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而云笙……她承受的,是无数个李维,以及更多连痛苦都已麻木的人的、冷却的灰烬。

一种超越职业操守的、近乎本能的东西阻止了他的手指落下。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锐利起来。他开始操作。调出云笙过往所有的数据记录,从她第一次被标记为“高稳定性样本”开始,逐年逐月,逐日逐时地回溯。他的手指在光屏上快速滑动,勾勒出不同的分析模型,寻找着那些被系统忽略的、更深层的“pattern”(模式)。

数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分析室的恒温系统让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屏幕上越来越清晰的数据脉络在跳动。

找到了。

不是一次性的异常。在云笙长达数年的“完美”记录中,存在着极其隐秘的、与整个城市范围内记录的“集体非理性情绪指数”微弱正相关的周期性波动。当城市整体的压抑、焦虑、绝望指数在某个阈值之上徘徊时,云笙那些被视为“噪声”的生理参数“误差”就会以几乎无法统计的幅度增加。它们太微小,太分散,完全淹没在个体差异和测量误差中,从未被任何自动化算法捕捉。

但人为的、有针对性的、近乎偏执的追溯,将它们从数据的海洋里打捞了出来。

云笙不是一个孤立的样本。她是一个……共振体。一个过于敏感的、无法关闭的接收器,无意识地、被动地接收并承载着这座理性牢笼里所有被禁止、被压抑的情感残响。她的“稳定”,不是因为没有情绪,而是因为她内部的情感洪流过于庞大和混乱,导致外在表现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风暴眼般的平静。

她的完美评分,建立在系统对她真实状态的完全误读之上。

这是一个巨大的、系统性的漏洞。不是云笙的漏洞,而是这套试图将人类复杂情感彻底量化、管控的评分系统本身,那深不见底的盲区。

沈砚的心跳加快了。他意识到,他此刻掌握的信息,既是一份危险的证据,也可能是一把……钥匙。

他不能再按常规报告。那会将云笙推向不可知的深渊。

他新建了一份报告文档。标题:《关于样本739(云笙)特定情境下可观测情感波动的初步分析与研究建议》。

他开始撰写,每一个用词都经过精心斟酌。

他承认了波动的存在,但将其定性为“极微弱”、“瞬时”、“自限性”(意指自行恢复稳定)。他引用了自己追溯发现的数据模式,将其描述为“可能与宏观社会情绪场存在未被探明的低强度耦合现象”,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有趣课题”。他强调,这种波动非但未影响样本的整体稳定性和高评分,反而为其“超越普通个体的情感承载与缓冲机制”提供了“独特的观察窗口”。他建议,不是启动矫正程序,而是将样本739纳入一个“长期、低干预的观察性研究项目”,以“探索人类情感系统在极限理性环境下的潜在演化路径”。

这是一份充满谎言的真实报告。他用专业的、符合系统逻辑的术语,包裹了一个颠覆性的核心——他在试图将系统的漏洞,包装成一个值得研究的“特性”。

他移除了所有个人化的、共情感知的描述,全部替换成冷冰冰的数据引用和模型推演。他将自己对云笙内部那片苦痛之海的惊惧,掩盖在对“学术价值”和“研究潜力”的冷静强调之下。

报告完成。他仔细检查了三遍,确保没有任何可能暴露他真实意图的情绪化词汇或逻辑跳跃。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绕过了常规的自动分发流程,手动选择了特定接收人——**陆清玄**,情感矫正中心首席行为分析官,他的直属上级,也是这套评分系统核心理论的支持者与优化者之一。

选择陆清玄是冒险的。他以其敏锐、冷酷和对系统绝对忠诚而闻名。但正因为如此,一份关于高价值样本的、看似充满研究前景的报告,或许能引起他的兴趣,而非直接触发警报。发送给更低级别的官员,反而可能因无法理解而直接按规章上报异常。

指尖落下。报告化作一道加密的数据流,无声地汇入中心的信息网络。

几乎就在发送完成的下一秒,沈砚感到一阵虚脱。冷汗浸湿了后背的布料。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他不知道这拙劣的伪装能维持多久。陆清玄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

他只能等待。

***

中心顶层,首席行为分析官办公室。

这里没有任何模拟自然的环境参数。光线是最高效的全光谱照明,空气绝对静止,温度恒定在最适合大脑进行逻辑运算的摄氏度。墙壁是纯粹的白色,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不断流动的、反映着整个城市关键理性指标的数据流,像一道无声的、冰冷的瀑布。

陆清玄站在数据瀑布前,身姿挺拔如松。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制服,肩章上的银色徽记代表着他在系统中的高阶地位。他的面容看起来不过中年,但眼神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历经无数数据冲刷后的深邃与淡漠。

一份新到的报告在他个人的优先通道内亮起提示。发送者:沈砚。标题涉及样本739。

他的指尖在空气中虚点,报告内容瞬间在他视网膜上展开。他阅读的速度极快,几乎是扫视。沈砚精心构建的那些术语、数据引用和模型推演,在他眼中被迅速解构、分析。

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的脸就像一张打磨光滑的金属面具,映照着流动的数据光。

报告的核心论点很清晰:样本739的微小波动并非异常,而是某种未被充分认识的、具有研究价值的“稳定情感波动”,建议观察而非矫正。

陆清玄的目光在“与宏观社会情绪场存在低强度耦合”这一句上,停留了零点几秒。

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牵动了一个几乎无法测量的弧度。那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察觉到某种有趣偏差时的本能反应。

沈砚,他手下最有天赋但也最“不稳定”的共情师之一。其共情敏感度远超常人,但也因此时常在报告中出现难以被数据完全验证的“直觉性描述”。这份报告,看似严谨,实则处处透着一种试图将某种“异常”正常化的努力。

保护样本?还是……意识到了什么?

陆清玄关闭了报告。他没有立即批复。也没有启动任何审查程序。

他只是调出了样本739的所有原始数据,以及沈砚过去六个月的所有评估记录和共情报告,开始进行交叉比对。他的分析无声而高效,像一部精确的机器在排查一个微小的逻辑错误。

同时,他给沈砚回了一条简短的信息,直接投射到沈砚的分析室光屏上:

【报告已阅。建议暂缓。持续观察,每周提交专项分析。另,加强对高压力关联人(如编号李维)的常规监测,其情绪状态可能对周边敏感个体产生涟漪效应。——陆清玄】

信息措辞平稳,甚至采纳了沈砚“观察”的建议。但最后那句关于李维的补充,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了沈砚试图掩盖的核心——云笙的波动,与李维(以及无数像李维这样的人)有关。

沈砚收到信息时,刚平复的心跳再次失控。陆清玄没有戳破他,但那条指令明确地告诉他:你的小把戏,我看穿了。样本739依旧在观察下,而你也一样。

漏洞报告没有被接受,但也没有被驳回。它被悬置了,连同云笙的命运,以及沈砚自己,都悬在了一根由陆清玄亲手拉起的、纤细的线上。

而在那面映照着城市理性数据流的墙壁上,代表整体“非理性情绪残余”的曲线,依旧在看不见的角落,持续地、微弱地起伏着,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生命体,在牢笼中不安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