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川被这毫不掩饰的“叛徒宣言”逗得扯了下嘴角,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他的唇边。
但这点笑意转瞬即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被更深沉的东西吞没。
他盯着战术屏幕上那些代表“攻坚组”成员的光点,看着他们艰难地在代表敌人包围圈的红色区域中移动,看着旁边另一个屏幕上,字母们辖区不断跳出的、冰冷的“阵亡”标识。
“嗯。”纪川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商时砚的提议。
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些跳动的数据和光点,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商时砚从未听过的低沉,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其实,”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确认自己内心翻涌的念头,“对我们未来的计划行动…我有点迷茫。”
电话那头,商时砚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一紧。
他正站在私人办公室巨大的白板前,面前是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网,他刚拿起笔准备完善大长老葬礼上的行动计划细节。
纪川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迷茫?
没有方向?
对自己选的路产生疑惑?
这些词,商时砚从未想过会从纪川口中,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
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笔,笔尖在白板上戳出一个小小的凹痕也无暇顾及,身体下意识地转向通讯器,仿佛这样能离纪川更近一些,声音带着全然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怎么说?情况不明朗?”
“嗯。”纪川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指挥系统背景音的轻微嗡鸣,更显得沉郁。
“我在想,就算我们豁出一切,真的成功打下了审判庭,拼尽全力把组织里发号施令的核心——不管是人还是哪个该死的系统——彻底毁灭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压力,“这真的就是对的吗?通向光明的路?”
他不需要商时砚回答,更像是将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疑问倾泻而出:“看现在的伤亡率…每天都在刷新,快比叛乱爆发之前还要高了。”
“这还只是开始,是在练兵,在准备阶段!”
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讥讽,“等庇护所真的取代了组织,我们要面对的,是外面那些虎视眈眈、实力不明、数量不清的‘未知势力’!到那时,伤亡率只会增加,绝不会减少!”
纪川的冷笑清晰地传到商时砚耳中,冰冷刺骨:“恐怕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等来的不是什么黑暗世界的颠覆和新生,而是我们所有人——所有参与这场叛乱的人——的灭亡!”
“然后…我们拼死损害、摧毁的一切,就会在废墟上,像野草一样,被新的欲望驱动着,慢慢重生,长成另一个庞然大物。”
“就像一个…该死的轮回。”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一种深刻的自我怀疑,“我感觉…一切似乎在背离初衷。这很低效,而且…意义何在?”
商时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能感受到纪川话语里那份沉重的疲惫和对宏大目标意义的动摇。
他捏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微微发白,然后开口,声音沉稳,试图清晰地梳理纪川混乱思绪下的核心忧虑:
“K先生的意思是…你们就算拼尽全力,解放了当下这一代人,让他们摆脱了组织的直接控制。但按目前这种局势推演下去,这一代人,在反抗和后续的冲突中,到最后势必会死伤惨重,元气大伤?”
他停顿了一下,让纪川消化,“那么,这场轰轰烈烈的反叛,牺牲了如此多鲜活的生命,其本身所追求的‘解放’意义,似乎就在这巨大的代价中被消解、被质疑了?”
商时砚的声音变得冷静而锐利,如同在剖析一个复杂的商业模型,但内容却关乎生死存亡:“而黑暗世界这块土壤,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组织、家族、势力…就像野草,很难拔除干净。旧的倒下,新的会在混乱和利益的真空里迅速滋生。”
“在严酷形势逼迫下产生的反抗者们,大多身死道消,成为历史的灰烬。”
“而趋名逐利者,永远会被不同的欲望驱动,源源不断地涌现。”
“此消彼长。巨大的利益,会像磁石一样,吸引新的野心家,推动着这些黑暗集团的再次形成、壮大。”
他总结道,直指纪川心中最深的恐惧:“所以,你是怕…哪怕我们暂时成功了,摧毁了审判庭和组织核心,甚至外部的势力,不久之后,一切又会回到原点?甚至可能变得更糟?”
“而我们…我们这些点燃导火索的人,不仅得不到我们最初想要的那个‘自由’的结果,反而还…加速了这一代人的死亡?用他们的血,铺就了一条通向另一个地狱的捷径?”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指挥系统里冰冷的电子提示音、警报的余韵以及通讯器本身微弱的电流声在背景里持续。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商时砚甚至怀疑电话是不是被挂断了,他下意识地拿开通讯器看了一眼屏幕——连接还在。
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时,通讯器里终于传来一声极轻、极低沉的回应:
“嗯。”
那一声“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商时砚的心上。它不再是疑问,而是沉重的确认。
是纪川在目睹了冰冷的数据和残酷的推演后,对这场宏大冒险悲观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