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彼岸
第一章 渡魂灯
林墨的指尖触到灯笼竹骨时,第七十三盏渡魂灯终于亮了。幽蓝的火光在素白绢面上摇曳,将他苍白的脸映得如同宣纸拓片,连下颌新冒的青茬都泛着冷光。还差最后三盏。老渡娘的声音裹着水汽从身后飘来,她总爱在船头织那张永远织不完的网,银梭在暮色里划出细碎的光痕,过了奈何桥,这些灯就管不了用了。林墨没回头。他蹲在乌篷船尾,将刚点亮的灯笼挂进船舷的铜钩。河水是凝固的墨色,连星光都渗不进去,唯有七十二盏渡魂灯在船两侧蜿蜒成河,像两串被遗落的星辰。三年来,他每个月圆之夜都要撑着这艘没有桨的船,在忘川上游接引迷途的魂魄。这次的客人有些特别。老渡娘忽然说。银梭停在半空,丝线在她指间凝成半透明的茧,你看水面。林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本死寂的河面突然泛起细碎的涟漪,不是水流波动,倒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河底向上仰望。幽蓝的灯影里,无数张模糊的人脸在水下沉浮,他们的眼睛是空洞的黑洞,却齐齐朝着船头的方向。是往生镜碎了。老渡娘的声音沉了下去,银梭地掉在船舱板上,三日前,有人在轮回井边打碎了往生镜。林墨的手猛地收紧,竹骨灯笼在掌心硌出红痕。往生镜是冥界最古老的法器,据说能照见魂魄生前的罪孽。他想起三天前那场席卷忘川的黑雾,连忘川上游的引渡司都被惊动了。他们要来了。老渡娘突然站起来,宽大的灰布袍摆扫过船舱。她枯瘦的手指指向船头,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个穿红衣的女子。女子背对着他们,乌黑的长发垂到脚踝,发梢还在滴水。她的红裙像浸透了血,在渡魂灯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忘川的寒气穿透船板,林墨看见自己的呼吸凝成白雾,而那女子却连一丝寒气都没呵出。船家,女子忽然转身,声音像碎冰撞击玉石,能载我去彼岸吗?林墨的呼吸骤然停滞。那是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可她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混沌的灰白。更诡异的是她的脚——没有沾地,红色裙摆在船板上空半寸处飘着。你不是魂魄。林墨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渡魂灯的幽蓝火光在她身上投下影子,可那影子却在微微扭曲,像活物般蠕动。女子轻笑一声,抬手抚上鬓角。她的指尖划过耳垂时,林墨看见她耳后有片鳞片状的青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我当然不是魂魄。女子歪着头看他,灰白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嘲弄,我是来找人的。老渡娘突然挡在林墨身前,灰袍无风自动。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根乌木拐杖,杖头镶嵌的黑曜石正对着红衣女子:忘川不渡非人,姑娘请回吧。红衣女子的笑容慢慢淡去。她伸出右手,五指纤细,指甲却泛着暗红。随着她的动作,船两侧的渡魂灯突然剧烈摇曳,幽蓝的火光变成刺目的猩红。让开。她的声音冷得像忘川深处的寒冰。水下的人脸开始躁动,他们拍打着船底,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林墨看见有苍白的手从船板缝隙里伸出来,指甲缝里还嵌着河泥。老渡娘将乌木拐杖顿在船板上,黑曜石突然爆发出强光:孽障!强光中,红衣女子的身影开始扭曲,红裙下伸出无数条黑色的触手,像章鱼的腕足般在空中挥舞。渡魂灯的猩红光芒里,林墨看见她的脸正在融化,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鳞片。她是魇!老渡娘的声音带着惊惶,林墨,点灯!林墨猛地回过神,抓起船尾最后三盏未点亮的灯笼。他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素白绢面上。三年前引渡司的老司命说过,他的血能点亮镇魂灯,可他从未试过——老司命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血珠渗入绢面,发出的声响。第一盏灯亮了,不是幽蓝,而是纯净的金色。光芒所及之处,船底的拍击声骤然停止,伸出来的苍白手臂化作黑烟消散。有趣。魇怪的声音变得沙哑,黑色触手如潮水般涌向林墨。林墨顾不上多想,迅速点亮第二盏金灯。金色光芒在他身前织成屏障,触手碰到光墙时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作黑烟。可魇怪的触手太多了,金色光墙在撞击下剧烈摇晃,像随时会碎裂的琉璃。第三盏!老渡娘大喊着,乌木拐杖上的黑曜石光芒渐弱。她的后背被一条触手击中,灰袍瞬间被染成深色。林墨的指尖颤抖着伸向最后一盏灯笼。血已经凝固,他用力咬破另一只手的指尖,鲜血滴在绢面上。可这一次,灯笼没有亮。怎么回事?林墨的心脏沉了下去。魇怪发出尖锐的笑声,所有触手突然收了回去,在她身后凝聚成巨大的黑影。那黑影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你的血只能点亮七盏镇魂灯。魇怪的脸重新凝聚成形,灰白的眼珠死死盯着林墨,老司命没告诉你吗?林墨脑中轰然一响。三年前他被老司命捡到忘川上游时,失去了所有记忆。老司命说他是人间来的孤儿,天生有引渡魂魄的能力。现在想来,那些话里或许藏着谎言。黑影猛地扑来,腥臭的气息几乎让林墨窒息。他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灯笼,就在这时,灯笼突然亮了——不是金色,而是纯白的光芒,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魇怪发出痛苦的嘶鸣,黑影如潮水般退去。林墨看见纯白的光芒中,灯笼绢面上浮现出繁复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符咒。更诡异的是,他的左手手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朱砂色的印记,形状像朵盛开的曼殊沙华。镇魂灯......竟然认主了......老渡娘喃喃道,声音里满是震惊。纯白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忘川,水下的人脸发出惊恐的尖叫,化作无数光点消散。魇怪的身影在强光中变得透明,她不甘地看了林墨一眼,身体化作黑烟融入夜色。直到天光微亮,林墨才敢放下手中的灯笼。纯白的光芒已经熄灭,绢面上的符咒也消失了,只有手腕上的曼殊沙华印记还在隐隐发烫。她还会回来的。老渡娘用乌木拐杖支撑着身体,脸色苍白如纸,往生镜碎了,越来越多的魇怪会从冥界裂缝跑出来。林墨抚摸着手腕上的印记,那里的温度烫得惊人。他想起魇怪最后那句话——你的血只能点亮七盏镇魂灯,难道老司命一直在骗他?我们得去引渡司。林墨站起身,将最后三盏灯笼挂好。晨光穿透忘川的薄雾,他看见远处的奈何桥若隐若现,桥上似乎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老渡娘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银梭:去吧,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船突然剧烈晃动,林墨踉跄着扶住船舷。河水翻涌,黑色的浪花拍打着船板。他看见奈何桥的方向,黑雾正滚滚而来,像要吞噬整个忘川。快撑船!老渡娘大喊,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是冥府追兵!林墨这才发现,船头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字——往生渡。
第二章 奈何桥
黑雾像贪婪的巨兽,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墨色。林墨蹲在船头,死死抓住船舷的铜环。忘川的河水剧烈翻涌,黑色的浪头拍打着船板,溅起的水花落在手背上,冰冷刺骨。抓紧了!老渡娘站在船尾,灰袍被狂风掀起,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咒纹身。她手中的乌木拐杖插进船板,黑曜石杖头爆发出微光,勉强稳住摇晃的渡船。林墨回头望去,黑雾中隐约有无数红点在闪烁,像群嗜血的萤火虫。他知道那是什么——冥府的勾魂使者,他们的灯笼里装着噬魂火,专门对付逃犯和异端。他们为什么追我们?林墨的身影被狂风撕碎。镇魂灯还握在他手里,灯笼绢面冰凉,仿佛能吸走人的体温。老渡娘没有回答,只是将银梭抛向空中。银线在空中织成网,网眼处浮现出金色的符文,将扑面而来的黑雾挡在外面。可符文在黑雾的撞击下不断闪烁,像风中残烛。往生镜的碎片在你身上。老渡娘突然说。她的银发在狂风中飞舞,脸上的皱纹里渗出细密的汗珠,三日前打碎往生镜的人,是你。林墨的大脑一片空白。三日前他正在引渡司整理魂魄名册,怎么可能去轮回井打碎往生镜?可老渡娘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她的眼睛里写满了决绝。我没有......你当然不记得。老渡娘打断他,银梭在空中划出残影,你失去的记忆,远比你想象的多。黑雾突然分开,一艘巨大的黑色楼船从雾中驶出。楼船桅杆上挂着面黑旗,上面绣着冥界的骷髅徽记。甲板上站满了穿黑甲的冥兵,他们手中的长枪在渡魂灯的映照下泛着寒光。那是判官崔珏的追魂船!老渡娘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怎么会亲自来?林墨的心跳骤然加速。崔珏是冥界四大判官之一,掌管轮回井,据说已经有千年没离开过冥界中枢了。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追自己?把往生镜的碎片交出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从楼船上传来,震得林墨耳膜生疼。黑雾中缓缓走出个穿红袍的判官,他面如锅底,颔下漆黑的胡须垂到胸前,手中握着支判官笔和一本生死簿。崔珏......老渡娘的声音在发抖,她突然将乌木拐杖塞进林墨手里,拿着这个,去奈何桥找孟婆。她会告诉你真相。林墨还没反应过来,老渡娘已经纵身跃入忘川。她的灰袍在坠落的瞬间变成白色,无数银色丝线从她身上飞出,在空中织成巨大的网,将追魂船死死缠住。快走!老渡娘的声音从网后传来,带着决绝,别回头!崔珏冷哼一声,判官笔在空中虚点。金色的符咒从笔尖飞出,击中银色的网。丝线寸寸断裂,发出刺耳的声响。林墨看见老渡娘的身体在空中摇晃,像片凋零的叶子。渡娘!林墨嘶吼着想去拉她,可渡船突然剧烈加速,像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他看见老渡娘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怜悯。追魂船的黑雾越来越近,崔珏的怒吼声在身后回荡。林墨瘫坐在船舱里,乌木拐杖从手中滑落。杖头的黑曜石摔在船板上,裂开一道缝隙,里面掉出个小小的油纸包。油纸包里裹着半块铜镜碎片,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碎片背面刻着繁复的花纹,林墨认出那是往生镜特有的纹路。更让他心惊的是,碎片上的血迹——和他指尖的血一模一样。原来真的是我......林墨喃喃自语。记忆的碎片突然涌入脑海:黑暗的大殿,碎裂的镜子,还有个穿白裙的女子背影。他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太阳穴。渡船穿过黑雾,前方突然豁然开朗。奈何桥出现在视野里,青石板铺成的桥面蜿蜒至对岸,桥上挤满了等待轮回的魂魄。桥头站着个老婆婆,她身前摆着口巨大的铜锅,锅里的汤冒着热气,散发出奇异的香气。新来的?孟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林墨。她的脸上布满皱纹,头发却乌黑油亮,用根桃木簪子绾着。林墨注意到她的指甲很长,泛着淡淡的青黑色。林墨握紧手中的镇魂灯,手腕上的曼殊沙华印记还在发烫。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传说中的孟婆,毕竟老渡娘刚刚为了掩护他被崔珏抓走。老渡娘让我来找你。林墨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他将乌木拐杖递过去,她说你会告诉我真相。孟婆的目光落在乌木拐杖上,眼神复杂。她接过拐杖,用袖子擦了擦杖头的黑曜石:这老东西,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她突然抓住林墨的左手,干枯的手指按在他手腕的曼殊沙华印记上。林墨感觉一股暖流顺着手臂蔓延全身,头痛瞬间缓解了不少。镇魂灯认主,往生镜碎片......孟婆喃喃自语,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原来预言是真的。什么预言?林墨追问。他看见孟婆的身后,奈何桥上的魂魄都在朝他这边看,他们的脸模糊不清,却都带着诡异的笑容。孟婆松开手,转身舀起一勺汤:喝了这碗汤,你就什么都知道了。铜勺里的汤呈乳白色,散发着桂花的香气,可林墨却从中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这不是孟婆汤。林墨后退一步,镇魂灯的绢面突然泛起微光。他想起老司命说过,孟婆汤能洗去魂魄的记忆,可这碗汤里的气息却让他感到不安。孟婆叹了口气,将汤倒回锅里: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香囊,递给林墨,拿着这个,去轮回井。到了那里,你自然会想起一切。香囊是用黑色的丝绸缝的,里面似乎装着粉末状的东西,散发着和孟婆汤相似的香气。林墨犹豫着接过香囊,指尖触到丝绸上绣着的花纹——和他手腕上的曼殊沙华印记一模一样。崔珏为什么要抓我?林墨追问。黑雾已经蔓延到奈何桥,他看见追魂船的桅杆从雾中伸出,骷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孟婆的脸色沉了下去:因为你是唯一能修复往生镜的人。她突然推了林墨一把,快走!轮回井在忘川下游,从桥底的水道穿过去!林墨踉跄着跑向桥底。他回头望去,看见孟婆将乌木拐杖插在桥头,黑曜石杖头爆发出强光,形成一道屏障挡住黑雾。崔珏的怒吼声和孟婆的冷笑交织在一起,渐渐被风声吞没。桥底的水道狭窄黑暗,只能容一艘小船通过。林墨跳上渡船,发现船舱里多了张地图,用朱砂画着去往轮回井的路线。他将香囊系在腰间,镇魂灯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黑暗。忘川下游的河水更加湍急,黑色的浪花拍打着船舷。林墨握紧船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女子的歌声。那歌声婉转悠扬,像山谷里的黄莺,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猛地回头,看见红衣女子站在船尾,红裙在风中飞舞。她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灰白的眼珠死死盯着林墨腰间的香囊。把香囊给我。女子伸出手,指甲泛着暗红。河水突然上涨,无数黑色的触手从河底伸出,缠绕住渡船的船底。林墨举起镇魂灯,纯白的光芒再次亮起。触手在强光中痛苦地扭动,化作黑烟消散。可女子的身影却毫发无伤,她的红裙在白光中泛着血光。你到底是谁?林墨的声音在发抖。他意识到,这个魇怪远比他想象的更强大。女子轻笑一声,身形突然化作无数红色的蝴蝶,在船舱里盘旋。当蝴蝶重新凝聚成形时,她已经站在林墨面前,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我是来帮你的。女子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带着诱惑的气息,就像三年前,我帮你逃离引渡司一样。林墨的大脑轰然一响。三年前他失去记忆的那天,似乎也有个穿红衣的女子出现在他梦里。她的笑容模糊不清,只记得她的声音像碎冰撞击玉石。是你......林墨的声音干涩。女子的笑容更加灿烂,她的手指滑到林墨的腰间,轻轻解开香囊的系带:跟我合作,我们都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香囊掉在船舱板上,黑色的丝绸裂开,里面的粉末洒了出来。林墨看见粉末中混着些银色的鳞片,像极了魇怪耳后的青斑。你骗我!林墨猛地推开女子,镇魂灯的光芒暴涨。纯白的光柱直冲云霄,将黑雾撕开一道口子。他看见远处的轮回井,井口的封印正在闪烁,无数黑色的雾气从裂缝中涌出。女子的身影在强光中扭曲,红裙下伸出无数条黑色的触手。她的脸变得狰狞可怖,青灰色的鳞片覆盖了大半张脸,嘴里露出尖利的獠牙。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魇怪的声音变得沙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触手如潮水般涌向林墨,镇魂灯的光芒却突然黯淡下去。林墨感到一阵眩晕,腰间的曼殊沙华印记传来剧烈的疼痛。他看见女子手中拿着半块铜镜碎片,正是从他身上掉出来的那块。往生镜的碎片,果然在你身上。魇怪的眼睛里闪过贪婪的光芒,有了它,我就能打开冥界的大门!林墨的意识渐渐模糊,他看见女子的触手缠住自己的身体,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发抖。就在这时,腰间的香囊突然燃烧起来,黑色的丝绸化作灰烬,银色的鳞片在空中飞舞,凝聚成一只巨大的银色蝴蝶。蝴蝶发出尖锐的鸣叫,翅膀扇动着强烈的气流。魇怪的触手碰到蝴蝶的翅膀,瞬间被烧成灰烬。女子发出痛苦的嘶鸣,身体化作黑烟向后退去。银色蝴蝶盘旋片刻,突然俯冲下来,钻进林墨的胸口。一股暖流瞬间流遍全身,镇魂灯的光芒重新亮起,比之前更加耀眼。林墨感到脑海中涌入无数记忆碎片,像快进的走马灯——黑暗的大殿,碎裂的镜子,穿白裙的女子,还有老司命慈祥的笑容......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