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这三天里,沈惊鸿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反复验证了姜大夫所开药方的安全性。几位被秘密请来的中西医名家在不知药方来源的情况下进行研判,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此方药材确实寻常,但配伍精妙,以宁心安神、扶助正气为主,药性温和,即便不对症,也绝无害处。其中一位老中医甚至捻须赞叹,称开方者深得中医“中和”之精髓。
药方的无害,稍稍缓解了沈惊鸿紧绷的神经,但对于那“定魂针”,他心中的警惕丝毫未减。针灸一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更何况是听起来如此玄妙的针法。
再次来到积善堂,依旧是那间安静的小诊室。药香弥漫,姜大夫早已备好针具等候。那套古旧的银针被整齐地排放在一块深蓝色的绒布上,针身细长,泛着经年摩挲后的温润光泽,唯有针尖一点,凝聚着慑人的寒芒。
“沈先生,林夫人,请坐。”姜大夫笑容依旧慈和,目光扫过沈惊鸿眼底未散的凝重,了然道,“沈先生若是不放心,可在旁观看。只是施针之时,需保持绝对安静,勿要打扰。”
沈惊鸿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只是选了一个既能看清全过程,又方便在必要时迅速反应的位置站定,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
林薇深吸一口气,在诊榻上躺下。身下的硬木板硌着背,带着凉意,但她此刻的心却跳得有些快。她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沈惊鸿,他投来一个鼓励而沉静的眼神,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夫人请放松,闭上双眼,意守丹田,尽量排除杂念。”姜大夫的声音低沉而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先用艾条在林薇头顶、颈后几处穴位熏烤了片刻,温热的刺激让林薇的肌肉逐渐松弛下来。
随后,他拈起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古老的仪式感,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第一针,落在林薇头顶的百会穴。
针尖刺入的瞬间,林薇只感到一丝极细微的刺痛,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以百会穴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那感觉并不难受,反而像是干涸的土地终于迎来了细雨,一种渴望已久的滋润感。
姜大夫的手指并未离开针尾,而是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或捻或提,仿佛在拨动一根无形的琴弦。林薇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似乎有一股温和的暖流,正随着那针法的引导,从头顶缓缓灌注而下,洗刷着她连日来的疲惫与惊惶。
紧接着,第二针落在后颈的风府穴,第三针、第四针……印堂、神庭、太阳穴……姜大夫下针沉稳有序,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那股暖流的注入和扩散。
沈惊鸿屏息凝神,紧盯着姜大夫的每一个动作和林薇的反应。他看到林薇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紧抿的嘴唇也放松下来,苍白的脸颊甚至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仿佛陷入了深沉的睡眠。这看起来……似乎是好的迹象?
然而,就在姜大夫将一枚较长的银针缓缓刺入林薇后背心俞穴的瞬间,异变陡生!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颤,并非因为疼痛,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的悸动!她眼前原本是一片安宁的黑暗,此刻却猛地炸开无数纷乱的光影碎片——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纯粹的感受:冰冷的池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实验室刺目白光的灼烧感,战火纷飞中子弹呼啸而过的尖啸感,还有沈惊鸿怀抱的温暖与失去他时那撕心裂肺的绝望感……无数跨越时空的记忆和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奔腾!
她感觉自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这混乱的洪流撕碎、淹没!那种灵魂被撕扯、即将离体而去的“虚化”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唔……”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缩起来。
“薇薇!”沈惊鸿脸色骤变,一步踏前,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杀气凛然地看向姜大夫,手已按在了腰间。
“沈先生勿动!”
姜大夫却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并未因林薇的剧烈反应而慌乱,反而加快了手下捻针的速度,另一只手迅速又拈起一针,精准地刺入林薇颈后的大椎穴!
这一针下去,仿佛一道闸门落下。那奔腾混乱的洪流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约束、梳理。剧烈的悸动和撕扯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浑厚的暖流,如同大地深处涌出的温泉,缓缓流淌过她的四肢百骸,抚平了所有激荡的波澜。
那些纷乱的光影碎片渐渐沉淀、消散,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脚踏实地的“存在感”。仿佛她漂泊无依的灵魂,终于被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温柔而坚定地,重新系回了这具身体,系回了这个时空。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能“感觉”到身下木板细微的木纹,能“闻到”空气中每一缕不同的药草气息……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却又奇异地和谐安宁。
她缓缓睁开眼,眸中不再是之前的惊惶与迷茫,而是一片清澈见底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恍若新生的微光。
沈惊鸿悬到嗓子眼的心,在看到林薇眼神的瞬间,猛地落回了实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变化,那不是强装的镇定,而是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一种……稳固与安宁。
姜大夫此时才缓缓起针,动作依旧沉稳。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那番施针,对他而言也绝不轻松。
“感觉如何,林夫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明亮。
林薇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感受着体内那股残留的、令人安定的暖意,由衷地说道:“很好……从未有过的……踏实。”她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
姜大夫微微颔首:“初次施针,反应剧烈些是正常的。夫人神魂……异于常人,如同未经驯服的野马,初次套上缰绳,自然会激烈反抗。今日之针,便是初步打下了这几根‘缰桩’,后续还需多次巩固,方能真正安定下来。”
他的比喻,再次暗合了“锚定”之说。
沈惊鸿走到林薇身边,仔细查看她的脸色,确认她除了脸色还有些因刚才激动而泛起的潮红外,并无其他不适,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转向姜大夫,神色复杂,最终还是拱手道:“多谢姜大夫。”
这一声谢,带上了几分真心。无论“隐门”目的为何,至少眼前这位老大夫,似乎确实在帮助薇薇。
姜大夫坦然受之,捋须道:“分内之事。夫人回去后,按时服药,静心休养,切忌情绪大起大落。三日后,再来行针。”
离开积善堂时,林薇的脚步明显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她挽着沈惊鸿的手臂,感受着午后并不算温暖的阳光,却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惊鸿,我感觉……好像真的不一样了。”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雀跃,“那种轻飘飘的、随时会散掉的感觉,淡了很多。”
沈惊鸿低头看着她眼中久违的光彩,心中百感交集。喜悦于她的好转,却也无法完全驱散对那未知针法和“隐门”的疑虑。这“定魂针”效果如此显着,反而让他更加不安——对方掌握的力量,似乎远超他的想象。
“有效果就好。”他握紧她的手,将纷乱的思绪压下,“但不可掉以轻心。感觉哪里不对,立刻告诉我。”
“嗯。”林薇用力点头。
他们并未直接回安全屋,而是由老周驾车,在城里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悄然返回。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积善堂对面一家茶馆的二楼雅座,安德森中校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对身边的华裔助手吩咐道:“记录,目标林,进入积善堂约一小时,出来后气色与精神状态明显改善。查清那个老医生的底细,以及他们进去做了什么。尤其是……有没有进行某种特殊的治疗。”
他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贪婪的光芒。林薇身上发生的变化,显然不是普通医术能达到的效果。这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个中国女人身上,藏着超越当前科学认知的秘密!
与此同时,军统二处,徐远道也收到了手下眼线的汇报。
“处长,沈惊鸿和林薇今天又去了城西的积善堂,找那个姓姜的老中医。停留了一个小时左右。”
徐远道烦躁地挥挥手:“一个破中医,有什么好盯的!重点是林薇!找到她藏身的地方没有?还有沈惊鸿通共的证据!”
“还……还没有。沈惊鸿很警惕,我们的人跟了几次都被甩掉了……”
“废物!”徐远道将手中的文件狠狠摔在桌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林薇失踪,报告无法递交,政敌又因为那些匿名材料开始对他施加压力,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泥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各方势力,如同暗夜中窥伺的猎手,目光依旧聚焦在林薇身上,只是关注的焦点,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安全屋内,林薇喝下按照姜大夫药方煎好的安神汤,感受着体内那股被银针引动的暖流与药力缓缓交融,带来一种深沉的困意。她靠在沈惊鸿怀里,沉沉睡去,呼吸平稳,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然笑意。
沈惊鸿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指腹轻轻抚过她微热的眼角。效果是真实的,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这“定魂针”,究竟是救命的良方,还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他低头,在林薇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眼神在温柔的底色下,是永不松懈的警惕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