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安全屋,那间没有窗户的陋室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茧。外界的风雨、江涛的呜咽,都被厚厚的木板隔绝,只剩下屋内凝滞的空气和林薇沉重的心跳声。温守拙的话语,如同刻刀,在她脑海里一遍遍镌刻下“镜廊”、“反噬”、“锚定”、“同化”这些词汇,每一个都带着千钧重量。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蜷腿坐在硬板床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空茫地望着对面斑驳的墙壁。沈惊鸿也没有催促,他沉默地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为她抵挡着外界的一切风雨,却无法替她驱散内心的迷雾。
阿娣悄无声息地送来热水和简单的晚饭,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敏锐地察觉到了屋内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惊鸿,”不知过了多久,林薇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你相信他的话吗?那个‘镜廊’的说法。”
沈惊鸿沉吟片刻,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手背,选择了一种谨慎的诚实:“薇薇,我无法完全相信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我习惯掌控基于逻辑和证据的事物。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你的穿越是事实,你身体的异常也是事实。温守拙的解释,是目前唯一一个能将这两者联系起来,并且部分印证了你自身感受的说法。所以,我无法完全不信。”
他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心疼地补充道:“但无论真假,有一点是确定的——你在承受痛苦,而这种痛苦,似乎与我,与我们的感情有关联。”这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和自责。
林薇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他说,‘情感之桩’……我想他是对的。当我想着你,想着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着要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的时候,那种要被撕扯开的感觉,真的会减轻很多。”她闭上眼,感受着他胸膛下有力的心跳,“惊鸿,你就是我在这里最大的‘锚’。”
沈惊鸿手臂收紧,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我会永远是你的锚。只要我在,就绝不会让任何力量把你带走。”
这承诺如同暖流,缓缓注入林薇冰冷的心田。她在他怀里蹭了蹭,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力量和勇气。
“那……‘同化’呢?”
林薇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带着迷茫和探寻,“那枚胸针……‘涅盘之羽’。”她念出这个温守拙赋予的名字,感觉既陌生又带着某种奇异的宿命感。“他说那是让我真正留下的‘果’。”
提到胸针,沈惊鸿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复杂。那枚胸针是带来一切的开端,如今又可能成为解决危机的关键。“胸针在我手里,一直很安全。但是薇薇,‘同化’伴随风险,温守拙自己也承认了。而且,将希望寄托在一件我们并不完全理解其力量的物品和一种我们完全陌生的‘法门’上,这太冒险了。”
他顿了顿,说出最大的担忧:“我更担心的是,‘隐门’真正的目的。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观察’和‘记录’?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林薇沉默地点了点头。沈惊鸿的担忧,也正是她心中的疑虑。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可是,”她轻声说,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呢?任由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的感觉不会错,那种‘虚化’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晰。我害怕……害怕哪一次,我就真的……再也感觉不到你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颤抖,让沈惊鸿的心狠狠一揪。他无法想象那种失去她的可能,哪怕只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都足以让他坠入地狱。
“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林薇坐直身体,目光清亮地看向沈惊鸿,“温守拙给了我们一个选择,一个可能的方向。也许我们可以……先走一步看一步?”
“你的意思是?”
“他给的令牌,提到的‘积善堂’姜大夫。”林薇拿出那枚温润的木牌,上面古老的云纹仿佛蕴含着某种韵律,“他说那是初步调理身体、宁神静气之法,为后续‘同化’做准备。我们不一定非要立刻决定是否进行那危险的‘同化’,但或许可以去见见这位姜大夫?至少,调理身体、宁神静气,听起来总归没有坏处。我们也可以借此,进一步观察和判断‘隐门’的意图和能力。”
她提出了一个折中而谨慎的方案。不立刻承诺什么,但也不完全拒绝,利用对方提供的资源,为自己争取更多信息和缓冲时间。
沈惊鸿看着林薇眼中重新燃起的、带着审慎的积极光芒,心中既欣慰又酸楚。他的薇薇,总是在逆境中最快找到方向。他仔细权衡着这个提议的风险。去见一个“隐门”安排的医生,无疑存在一定的风险,但正如薇薇所说,只是初步调理,而且是在相对公开的“积善堂”,对方若要不利,应该也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这确实是一个试探和获取更多信息的机会。
“好。”沈惊鸿最终点了点头,做出了决断,“我们去见见这位姜大夫。但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他眼神锐利,“我会让老周提前摸清积善堂的底细和周围环境,安排足够的人手在外接应。一旦有任何不对劲,我们立刻撤离。”
见沈惊鸿同意,林薇心中稍稍一松。主动去做些什么,总比困在这安全屋里无助地等待要好。
……
城西的“积善堂”并非什么气派的医馆,只是一间临街的、门脸不大的铺子,黑底金字的匾额已经有些年头,漆色斑驳。这里位置不算偏僻,但也并非闹市,来往的多是些附近的平民百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纯正的中草药气味。
老周提前一天已经带人摸清了这里的情况。积善堂掌柜的确实是一位姓姜的老大夫,约莫七十来岁,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红润,眼神慈和,是附近有名的老中医,医术不错,尤其擅长针灸和调理,颇受街坊敬重。背景干净,行医几十年,并未发现与任何特殊势力有明面上的瓜葛。
这反而让沈惊鸿更加警惕。越是看起来正常,越可能隐藏得深。
第二天上午,沈惊鸿陪着林薇来到了积善堂。为了不引人注目,两人都做了简单的装扮,沈惊鸿穿着普通的青布长衫,林薇则是一身素雅的碎花旗袍,戴着宽檐帽,遮住了大半面容。
医馆里病人不多,伙计引着他们穿过前堂,来到后面一间安静的小诊室。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坐在案后,手持一卷医书,正是姜大夫。
见到二人进来,尤其是看到林薇手中那枚云纹木牌时,姜大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放下医书,微笑着起身:“二位来了,请坐。”他的声音温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慈祥,目光在林薇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这位夫人,气色虚浮,神思不属,确是耗神过度之象。”
他的态度自然,就像一个寻常大夫看到病人时的反应。
沈惊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微微颔首:“有劳姜大夫。”
林薇在诊桌旁的凳子上坐下,伸出手腕。姜大夫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闭目凝神。诊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和淡淡的药香。
沈惊鸿站在林薇身侧,身体微微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良久,姜大夫缓缓睁开眼,眉头微蹙,又仔细看了看林薇的舌苔和眼底,沉吟道:“夫人脉象浮而无力,似有根基本源动摇之兆,非寻常气血亏虚可比。心神耗损尤甚,仿佛……魂不守舍?”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询,目光再次扫过那枚放在桌上的木牌。
林薇心中一震。魂不守舍!这个词用得何其精准!她可不就是“魂”不属于这个“舍”吗?
沈惊鸿的眼神也瞬间锐利起来。这老大夫,似乎真的看出了些不寻常的东西。
“姜大夫可有调理之法?”沈惊鸿沉声问道,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姜大夫收回手,捋了捋雪白的长须,缓缓道:“根源之症,老朽能力有限,不敢妄断。但若只是宁神静气,固本培元,倒可一试。夫人此症,不宜用猛药,需以温和之药缓缓图之,辅以针灸,导引内气,安定神魂。”
他提笔写下了一个药方,递给沈惊鸿:“这是安神汤的方子,药材寻常,但配伍讲究,需按时煎服。此外,”他看向林薇,“若夫人信得过老朽,可每隔三日来此,老朽为您行一次‘定魂针’,此针法乃祖上所传,有安神定志,稳固元气之效。”
“定魂针?”
沈惊鸿重复着这个名字,心中警惕更甚。这名字听起来就与温守拙所说的“锚定”隐隐呼应。
“正是。”姜大夫坦然道,“此针法不治身病,旨在调理神气。于夫人目前状况,或有益处。”他的目光清澈,带着医者的坦诚,“二位既持此令而来,当知老朽所言非虚。至于是否施针,全凭夫人自愿。”
他将选择权再次交还给了他们。
林薇与沈惊鸿对视一眼。药方可以带走查验,但这针灸,却需要她亲身尝试。
“有劳大夫先开药方吧。”沈惊鸿谨慎地说道,“针灸之事,容我们考虑一下。”
姜大夫并无不悦,点点头:“理应慎重。”他仔细包好药方,递给沈惊鸿,又叮嘱了几句煎药的注意事项,态度始终温和自然。
离开积善堂,坐回车上,林薇才轻轻舒了口气。刚才在那诊室里,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那位姜大夫温和的目光,能看透她灵魂的底色。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沈惊鸿。
沈惊鸿眉头紧锁,看着手中的药方和那枚木牌:“他确实像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说的话也都在点子上。‘魂不守舍’、‘定魂针’……太巧合了。但我暂时看不出明显的恶意。”他顿了顿,“药方我会让人仔细查验,确保无误。至于针灸……”
他看向林薇,眼神复杂:“风险未知。”
林薇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因担忧而微微用力的指尖。“我知道。”她轻声说,“但我想试试。”
沈惊鸿猛地看向她。
“只是针灸,在医馆里,众目睽睽之下。”林薇解释道,眼神坚定,“如果连这初步的、相对安全的试探都不敢,我们又怎么去判断后面更复杂的‘同化’是否可行?而且……”她抚上自己的心口,“我真的需要‘安定’下来。那种灵魂漂泊无依的感觉,太难受了。”
她的理由充分,眼神恳切。沈惊鸿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倔强的坚持,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了解她,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很难改变。而他,无法拒绝任何可能让她好起来的希望,哪怕这希望伴随着风险。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林薇以为他要坚决反对时,他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低沉而沙哑:“好。我陪你来。但每一次,我都要在场。一旦有任何不适,立刻停止。”
“嗯。”林薇在他怀里用力点头,眼眶微微发热,“我答应你。”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了积善堂。而在医馆二楼一扇半开的窗户后,姜大夫望着远去的车影,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
“凤栖梧桐,非梧不栖。只是这栖身之梧,能否承受涅盘之火……唉,造化弄人啊。”
他转身,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套样式古旧、泛着幽冷青光的银针,细细擦拭起来。针尖寒芒闪烁,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