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乐文小说!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土窑夜校的烛光,在东塘村的夜晚固执地亮着,一日复一日。炭笔写就的字,从“棉麻粟”渐渐扩展到“斗升尺秤”,再到“一二三四五”。李青禾教得极有章法,总将识字与村中日常营生紧密结合。她深知,若不能让这些人立刻尝到识字的甜头,这夜校的光,便难以持久。

这一夜,土窑壁上挂着的石板上,写的不再是单字,而是一行略显复杂的句子:

“收李二嫂籽棉廿斤,折银十五文。”

底下还画着一个简单的表格,列着“交棉人”、“斤两”、“折银”几项。

“今晚,学记收花账。”李青禾嘶哑的声音在窑洞中回荡,她指着那行字,“‘李二嫂’要会写,‘廿’是二十,‘斤’和‘文’字前几日学过。这‘折银’,便是折算成银钱的意思。日后工坊收棉,乃至你们自家买卖,账目都需记清,白纸黑字,方能免去口舌纠纷,不被奸猾之人蒙骗。”

众人听得认真,尤其是那些家中种棉、常与收购商打交道的妇人,更是伸长了脖子。张寡妇如今已是夜校的“积极分子”,她盯着那“十五文”几个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因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手指,仿佛能感受到铜钱的冰凉。

李青禾让众人拿出各自带来的、用草纸或旧账本反面订成的练习簿,用炭笔模仿着记录。窑内一时只剩下炭笔划过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因写错而发出的懊恼低呼。

“记清楚了,”李青禾巡视着,嘶哑地强调,“斤两是根本,折算价码是关键。一笔糊涂账,便是将自家的血汗钱,拱手送入他人囊中。”

接连几夜,李青禾都在教授类似的记账格式和算法,甚至引入了简单的算盘口诀,让众人练习。她将工坊往年的一些旧账目匿名拿来,让大家尝试核算,找出其中刻意或无意造成的差错。起初,众人算得头晕眼花,错误百出,但在李青禾不厌其烦的讲解与实践中,渐渐有人摸到了门道。

机会很快便来了。

这日,正是工坊集中向县里“隆昌号”胡账房交售一批上等籽棉的日子。胡账房带着两个伙计,摆开大秤、算盘,坐在工坊院中,神态间带着惯有的、面对乡里人时的倨傲与敷衍。前来交棉的村人排着队,周娘子和王寡妇在一旁协助过秤、记录。

轮到李二嫂交棉。她男人将两大袋沉甸甸的籽棉抬上秤砣,胡账房眯着眼,手指在秤杆上轻轻一拨,随口报道:“李二嫂,籽棉一百八十二斤!”

李二嫂闻言,脸上刚露出笑容,准备按以往每百斤八钱银的价码算钱,站在人群旁、正拿着自己练习簿和炭笔的张寡妇却猛地皱起了眉头。她盯着那秤杆,又看看李二嫂那两大袋明显比自己昨日交的还要饱满的棉花,心里快速盘算起来。

“不对!”张寡妇猛地出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她挤到前面,指着那秤,对胡账房道:“胡先生,你这秤看得怕是不准吧?李二嫂这两袋棉,我看至少二百斤往上!你再仔细瞧瞧!”

胡账房被当众质疑,脸上有些挂不住,把脸一沉:“你这妇人,懂得什么?我隆昌号做生意,向来公平,这秤星明明白白,岂容你信口雌黄!”

“我不懂秤星,”张寡妇毫不退缩,扬了扬手中的练习簿和炭笔,“但我识数,会算账!李二嫂家今年棉田打理得最好,出的棉絮又白又长,这两袋的成色体积,比昨日王老五家那一百九十斤的只多不少!怎会只有一百八十二斤?”

她说着,竟蹲下身,仔细去看那秤杆与秤砣的连接处,忽然指着那系秤砣的绳子道:“大家看!这绳子磨损得厉害,胡先生刚才拨秤时,手指是不是总下意识地往这磨损处靠?这位置,可是能让秤砣暗中往前滑一丝,斤两便不足了!”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村民们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围拢上前查看。那绳子的磨损处果然有些蹊跷!

胡账房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冒汗,支支吾吾想要辩解。

这时,李青禾从工坊内缓步走出,她并未去看那秤,目光直接落在胡账房那慌乱的脸上,嘶哑的声音带着冷意:“胡账房,隆昌号的信誉,莫非就系在这一根磨损的绳子上?还是觉得,我东塘村的人,依旧不识字,不会算,任由拿捏?”

她转向张寡妇和周娘子:“重新找一杆公秤来,当着大家的面,重新称过。再将往日账目,与各位乡亲核对一遍,看看有无类似‘疏忽’。”

胡账房见事已败露,在李青禾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与群情激愤的村民面前,再也硬气不起来,连连作揖告饶,承诺立刻按实重结算,并补足往日差额。

当李二嫂拿着实实在在的、按二百零三斤计算的银钱时,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她拉着张寡妇的手,哽咽道:“张嫂子……多谢,多谢你!要不是你……咱家这半年的辛苦就……”

张寡妇脸上也泛着红光,她扬了扬手中的练习簿,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底气:“谢娘子教咱们识字算数!往后,看谁还敢在账上糊弄咱们!”

塘埂方向。 夕阳将工坊院子染成一片暖金色。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院门外的老槐树下。 浑浊的目光…… 掠过院内那欢欣鼓舞、围着张寡妇和李二嫂议论纷纷的村民, 掠过那面红耳赤、仓皇离去的胡账房背影, 最终落在那个静静站立、嘴角似乎有极淡弧度一闪而过的枯槁身影上。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透了算盘珠响与银钱叮当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账——……” 声音顿了顿, 似在庆祝这知识打破欺瞒的胜利。 “…——破——…” “…——欺——…”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掌握基本技能从而扞卫自身权益的深沉肯定, 向下一点。 “…——实——!”

“账破欺实——!!!”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槐树浓密的阴影。 院内, 识字算数的种子, 已然—— ……生——……根——……发——……芽——……,……结——……出——……了——……第——……一——……枚——……甜——……美——……的——……果——……实——……。